第533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十四)(1/2)
第533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十四)
假李行至底舱门口,脚步却突然停住,进而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镜心魔。
“你留在这里。”
镜心魔脸上的恭敬神色微微一滞,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稳住,才未撞上假李。
他飞快扫了下假李的背影,随即拱手,谄媚笑道:“陛下,舱内晦暗,其人虽内力受制,可终究……陛下关乎江南与我不良人存续,不宜独处这等险地。不若让小奴随侍在侧,寸步不离,也好时时有个照应,以防万一。”
假李饶有兴致的回过头,目光在镜心魔低垂的脸上转了一圈,嘴角扯了一下,若说这是笑,也是冷笑了。
“险地?”
他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后才淡淡道:“我与他之间,说几句体己话,何险之有?”
说着,他侧过头,斜睨着镜心魔,语气玩味更甚,“还是说,你觉得……他会对我不利?或者,是我会对他做些什么?”
镜心魔心头一凛,背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低着头,心下念头急转。
平时的时候,镜心魔在假李面前是极少多嘴的,比起服侍李存勖来更是低调十分。
但现下局势越来越关键,他又知道假李对李星云那种复杂难言的执念,何况在败逃途中,假李的心绪早已不可受控,任何一点外力的影响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而李星云周身大穴被封,内力涓滴不存,在这逼仄的底舱里,面对情绪不稳的假李,与砧板上的鱼肉可谓并无二致。
然而,万千思绪在脑中翻腾数个来回,镜心魔终究只能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也放得更低:“小奴只是以为,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陛下安危,于不良人而言,重于一切。”
假李闻言,便满意一笑,拍了拍镜心魔的肩膀。
“天罪星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他眯着眼,语气显得颇为受用,“但有些话,只能有两个人听。你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既然能被允许守在门口,便不算完全隔绝内外了。
镜心魔心知再行劝阻非但无用,反而可能引火烧身,遂当即不再多言,顺势深深躬身下去:“小奴遵命。”
他依言止步,垂手肃立在门口,假李这才满意颔首,走入舱中,进而顺手闭上舱门。
不过就在那门缝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假李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消失无踪,只是尽数化为讥诮与漠然,嘴角甚至还若有若无的勾起一道冷笑。
“咔哒。”
门闩落下的轻响传来。
门外,镜心魔的心随着那声轻响猛地一沉,内力瞬间加速流转,气血贯注双耳,尽力捕捉着舱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声响。
…
天色本就昏沉,微薄的天光透过一方气窗渗进来,底舱里自然就显得更加昏暗了。
一盏油灯在桌上点着,火苗不大,勉强照亮桌案周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李星云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旧书,正就着这昏黄的烛光慢慢翻看。
他从扬州被徐温带至武昌,再从武昌被裹挟着一路败亡至此,但看他这番姿态,倒不似身处囚牢,反像是在某处可听风赏雨的庭院中闲度光阴。
假李走进来,看见李星云这副模样,脸上的讥讽与冷笑便更甚。
但他却没有开口,只是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先绕着那张桌子和桌旁的李星云,缓缓踱起步来。
从假李进入此间前后,李星云都只是依旧徐徐翻阅着书页,仿佛全然未觉,只有在假李的脚步声转到身侧时,他翻页的动作才会极其自然的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假李终于停下了绕圈的脚步,在李星云正对面站定。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李星云这番泰然自若的姿态,随手拉过桌旁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片摇曳不定的灯影,界限分明。
“几次了?算上扬州皇宫外那一次,这是你第几次见到我了?”
李星云抬起头,合上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卷,迎上假李的目光,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假李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我很好奇,”他盯着李星云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点什么,“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见到我这张脸,都能这么平静?”
李星云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双手自然的交叠在膝头,故作思索了下,道:“那我该怎样?惊慌失措?还是该痛哭流涕,求你放过?”
假李的瞳孔不易察觉的缩了缩。
李星云这种平淡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回答,本来也确实在他的预料之中,但真的听闻过后,却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挫败和……被轻视……
“你该怎样?”
假李仿佛被气笑了,他重复了一遍,然后压抑着火气,语速渐渐加快道:“在你看到另一个‘你’,坐在本属于你的位置上,统领着你的臣子和兵马,甚至可以决定你的生死时,你难道不该惶恐,不该惊愕,不该不可置信的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李星云闻言一怔,随即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进而一拍手掌,露出一个“好像是该这样”的表情。
见他这般模样,假李心中那无名火噌地窜起,但他终究压制住这股怒气,只是猛地向后靠回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呵……是了,我忘了。”
他摇着头,从指缝间看着李星云,冷笑道:“你是李星云。生来就是李唐的嫡系血脉,是这天下名义上最尊贵的人之一。你怎么会明白,一个人需要付出多少代价,需要怎样挣扎,才能抓住一点点看似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怎么会体会,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什么叫做匍匐求存!你永远站在高处,自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他娘的是理所当然!”
李星云静静听着,末了微微颔首:“我确实不曾体会过你说的这些。”
这话入耳,反而像一盆冷水浇下,让假李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区区一个李星云轻易牵动了情绪,那股即将爆发的怒火便被他硬生生压回胸腔,化作一道冷哼。他放下手,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袖口,再开口时声音就已然恢复了之前的低沉。
“你当然没有经历过……我记事起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帅。他把我这个孤儿带在身边,让我在不良人中长大。在他那里,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个世道上,心不狠,成不了事。大帅从不直接教我这些,但他让我看,让我自己去悟。
他带着我走遍了中原,看遍了这所谓的江湖。我见过老实巴交的农户,是怎么被世道逼得卖儿卖女,最后一把火烧了自家房子,自己吊死在了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我也见过道貌岸然的君子,是怎么为了几个铜板或者一点权柄,就能毫不犹豫的把至亲好友推进火坑,还能转头对着他们的尸骨掉几滴眼泪,说自己迫不得已。”
他冷笑着看向李星云,后者脸上似乎带着一丝不解,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继续道:
“你以为这世上的恶人都是天生就坏透了的吗?我见过太多人,起初也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护住自己在乎的那点东西。可在这乱世里,要么你踩着别人往上爬,要么就被人踩在脚下。善良?仁义?那都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的东西。
大帅让我明白,要想不被这世道吞掉,就得比它更狠。所以我学着收起那些无用的怜悯,学着算计,学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我知道,稍有心软,死的就是我。”
李星云沉默了一会,才道:“乱世如洪炉,众生皆苦。”
“苦?你也会知道苦?”
假李讥笑一声,眯着眼倾过身去,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自小就知道不良人里所有的秘密,知道那些埋在天下各处的肮脏和不得已。那时候,他是大帅,是所有人的天。而我……就是所有不良人默认的少主。他们都觉得,我会是下一个不良帅,会接过他手里的一切。连我自己……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骤然聚焦,狠狠钉在李星云脸上。
“你知道是谁改变了这一切吗?是谁,把我从那个位置上拉了下来,把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是谁夺走了我原本应该有的人生!”
李星云看着他,眉头微皱,嘴唇略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假李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只是猛地站起身,复而居高临下的指着李星云,手指甚至因为这一瞬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是你!就是从你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不再允许我称呼他为‘老大’,所有不良人也不再将我与他视作师徒!这些人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的弟子,他唯一的传人,从你出现后,就只能是你!只有你!所以,这个苦字,我都从未说过,你凭什么说!?你这样的人,又凭什么说苦!?”
李星云错愕了会,似乎有些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才缓缓道:“我并不关心你过去是谁,和袁天罡又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有些事,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即便这世上从来没有我李星云,你难道就真的以为,他……”
“没有你,他绝不会这样!”
假李厉声打断了他,眼眶微微发红,而后冷笑更甚。
“你根本不知道!当年镜心魔第一次找到你,把消息传回给他时,他是什么样子!我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十几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那样难以自持的振奋,那样……那样像是看到了唯一希望的眼神!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脸,我的人生,我唯一……唯一视作支柱的人!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出现了!”
李星云望着他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以为,在袁天罡的那盘棋里,你这颗棋子,不是从你出生,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被放在了那个位置上吗?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特定的‘李星云’,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承载他意图的容器。是你,或是我,本质上并无不同。”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假李嗤笑一声,“你只会觉得自己身世飘零,命运多舛,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身不由己。可你看看你这一路,李唐皇室的血脉,阳叔子倾囊相授的教导,陆林轩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张子凡、马希声……甚至到了江南,还有上饶!你得到了多少?你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人前仆后继的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捧到你面前!他们为你铺路,为你牺牲,就算你把事情搞砸了,搞糟了,也总会有人替你找补,说你一定有苦衷,说你是不得已!”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一步步逼近李星云,阴影几乎要将后者完全笼罩。
“可你看看你现在,看看你这副样子!你凭什么?凭什么还能摆出这副好像看透了一切、什么都不在乎的鬼样子!”
话音未落,眼见李星云还欲反驳,假李胸中积郁的怒火再难抑制,他猛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李星云额前的头发,用力向上一提!
李星云闷哼一声,颈骨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力拉扯得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格挡,但手臂刚抬起一半,便被假李另一只手如铁钳般轻易攥住手腕,死死摁住。
假李力量奇大,几乎是将李星云半拖半拽的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进而踉跄着扯到舱中一面模糊的铜镜前。
外间的镜心魔心下一紧,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门上,脸上冷汗直冒,内力催谷至极限,凝神倾听。
好在假李将李星云拖拽到镜子前后,并无更多过激动作,只是一手死死抓着李星云的头发,迫使他的脸朝向镜子,另一只手则指着镜中那两张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无法分辨彼此的面孔。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