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士之耽兮（2/2）
阖上双目，将思绪从南中昔日的回忆中拉回。诸葛亮轻叹一声，道：虽然是传说，但亮此刻方才明白了山神沐锋当时的心境。人世虽苦，情爱更苦，看似轻薄却是绵绵不绝。但最苦的不是求不得，而是舍不得。
沐锋，你当年也是如我一般吧。纵然知道要与爱人厮守有诸多困难，却依然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下对他的感情。那个凡人猎户是你的舍不得，而我的阿斗又何尝不是我的舍不得呢。
诸葛亮低声呢喃，两行清泪顺着他英挺俊秀的面容慢慢滑落，如同一株被露水打湿的苍松。他似乎又看见了许多旧日的景象，看见了自己珍藏在心中的甜蜜记忆。
啧，军师给那小子买麦芽糖做甚？也不怕他坏了牙！别这么惯着他，阿斗这小子近来愈发乖张了。居然不吃苋菜！哼！
公子还小，小孩子总有不爱吃的东西。主公何必对公子这么严苛？
严苛？想当年他爹我落魄的时候，连草根树皮都吃过！现在他居然敢不吃苋菜？反了他了！所以，孤把全部苋菜全部塞到那小子嘴里，逼着他吃下去！哈哈哈！看这小子以后还敢不敢挑食！
看着刘备提起虐待小阿斗时的得意模样，诸葛亮只觉得一阵恶心。虽然明知他一向苛待妻儿，但看到他身为父亲提起虐待儿子时那得意的表情，还是感到厌恶极了。
而想起自己当年在东吴必须要靠睁眼说瞎话强行给他脸上贴金，才能勉强避免他丢人丢大发的
那句：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胃，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
安能屈处人下？这谎话自己当年说给孙权听的时候，都心虚的不行。若论背弃旧主，刘备可比吕布厉害多了。田楷，邹靖，毋丘毅，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对了，吕布也算得上他半个主子，毕竟他曾向吕布求和。包括后来那个如果不是因为在逃亡时在当阳被曹操的虎豹骑追上就差点成了他新主子的吴巨。
若不是为了因为他的阿斗将来要继承刘备的基业，自己哪需要腆着脸在东吴替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说谎。何况，想起他身为人父，却总是对阿斗肆折辱，诸葛亮就更觉得恶心。
不过，也是那次刘备对阿斗的虐待，让他和自己心爱的孩子的关系愈加亲密。
那时，刘备因为阿斗没有按他的要求完整的背书，就让那个小小的孩子跪在冷风中整整一夜。想到这里，诸葛亮就更觉得难过和愤怒。不让那孩子背书是自己的意思，当年，自己读书就只是观其大略而取其精髓。还在荆州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教导那孩子的。在教他识字开蒙之余，也给他讲诸子百家，讲仁孝礼信。而刘备自己不学无术，却对儿子极为严苛。有一次因公子未曾一字不拉的背下整本书，刘备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公子大加羞辱斥责。甚至，还重重打了那时只有六七岁的公子一巴掌。
而到了益州，他又故意拿背书苛待公子。竟然让一个孩子跪在冷风中一整夜。彼时，不过还是幼童的小阿斗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侍人去向刘备报信，得到的只是刘备不屑一顾的回答：那个不成器的病了？能治好就去找医工，治不好就给他做棺材。叫我有什么用？我去给他当医工还是去给他做棺材？！
目瞪口呆的侍人将刘备的回答一字不差的告诉吴夫人。看着烧得满脸通红的小阿斗，吴夫人伤心又心疼，只得一遍遍用凉水擦拭那个孩子的身体来降温，却只听见昏迷中的小阿斗不断唤着：先生……先生……
吴夫人心下明了，立刻派人通知了诸葛亮。
夫人，公子怎样了？烧退了吗？
唉……药都灌了两副了，这……
公子染疾，主公知道吗？
哼，早就告诉他了。诸葛先生，您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能治好就去找医工，治不好就给阿斗做棺材。
什么？主公他怎能……唉……
早就对刘备的本性清楚非常的诸葛亮闻言不再言语，而是找来了许多盏莲花状的灯笼。
之后，吴夫人不解的看着诸葛亮将一盏盏七宝灯点燃，接着放入水中，任由它们随水漂走。讶道：先生，您这是？
啊，这是七宝莲花灯。此灯有祈福消灾之用，将其放入水中，愿以其带走公子的病痛……
说来也巧，原本高烧不退的小阿斗在诸葛亮为他在水中放了百盏七宝莲花灯后竟然奇迹般的康复了。而那天的夜晚，州牧府中的所有人包括刘备都看到了一幅绝美的图画。无数精致的莲花灯在护城河中静静漂浮，仿佛万朵莲花开在银河中。那是诸葛亮在为他的公子祈福……
也是那次后，小阿斗对自己更加亲近了。连他生辰时吴夫人送给他的玉环都送给了自己，看着那枚莹润剔透，一看就知必是珍品的玉环，诸葛亮待要推拒。下一刻，那个秀雅可爱的孩子却已经将玉环塞进了自己手中，笑意盈盈：那日弟子生病，先生为了弟子，燃起百盏七宝莲花灯祈福。又衣不解带的一直照料弟子。幸得先生照料，弟子的病才能痊愈。弟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这枚玉环相赠。
《诗》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先生光风霁月，自然堪与此美玉相配。
而后，那枚带着那个孩子体温的玉环就一直被自己贴身收藏。甚至似乎已经融进了自己的血肉。
想想刘备这些年做过的一切祸害自己心血的恶行，不管是劫掠府库，铸大钱盘剥百姓，还是为了打东吴不惜去给曹操吊丧，被曹丕好一顿讥讽。乃至于刚愎自用，非要东征，以至夷陵惨败。留给自己和阿斗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自己倒是死在白帝城躲了清净。
自己执政这些年来，无论是北拒曹魏，东和孙权。还是息民闭关，南抚夷越，整顿币制，无一不是在给刘备收拾烂摊子。
然而，刘备留给自己的是什么？是一个换了旁人能立刻让自己人头落地的恶毒遗诏！还有一个给了他兵权，让他处处与自己为敌的李严！
而他的陛下给他的又是什么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信赖，是让他愿意生死相托的深情。
所以，自己怎么能舍得呢？舍得忘记那个自己用生命去爱的孩子。忘记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一切，忘记他送给自己的玉环和芍药，忘记自己给自己举国相托的信赖与安心，让自己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毫不担心朝中出现任何掣肘自己的势力。
没错，阿斗，你是我的舍不得啊。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如今看来，《诗》中所言也并非为真。因为情爱二字，本就没就没有道理可言，正如自己虽为男子，一旦深爱上了，亦是难以脱身。
原来士之耽兮，竟同样是不可说也……
握紧怀中的玉环，诸葛亮勾起了一个伤感又温柔的笑容。接着，将玉环放到唇边，珍而重之的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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