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埃米纳(下)(2/2)
渐渐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再那样剑拔弩张,虽然口上喊着信仰,但事实上,更多的战争出自于利益——无论是撒拉逊人的战士,苏丹还是基督徒的骑士和领主,只要没有在战场上被当即杀死,或者是因为伤重不治而亡,被囚禁的人多数都能够在缴纳了一笔赎金后被释放。
因为赎金谈不拢或者是其它原因,人质甚至会被长期关押。
譬如可怜的鲍德温二世,他曾经被一个苏丹所俘虏,十字军们正好俘获了这个苏丹所爱慕的一个公主,他们便拿着这个公主来和这位苏丹讨价还价,苏丹愿意用鲍德温二世或者是一笔金子来赎还这个公主——而鲍德温二世的战友居然在斟酌了一番后,认为金子比鲍德温二世重要,于是就先要了金子。
鲍德温因此多受了几年煎熬的苦,但就这样,他也没被杀死。
伊本只是为了逞一时之怒,又或是以为,只要借此击溃基督徒的士气,战胜他们,进军亚拉萨路,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他想要荣誉胜过金钱,但他应该知道,若是他如此做,一旦你们失败了,”莱拉说到这里笑了笑,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自如的说出你们这个词,“哪怕有我的主人在,基督徒们也会屠城的吗?”
埃米纳沉默了一会,随后缓缓的浮现出了一个笑容。“他对自己一定早有安排。”她的丈夫对逃跑很有心得。
“那么你是想让我……”
“你们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几个,但不足以将那些人救出监牢。何况伊本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他们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并不在你们知道的那个地方。而等到你们回去传讯,十字军也只怕很难在城破之前派出军队来援救她们。
但我这里有一只可以供我驱使的小队。”
“是护送你回来的那些奴隶兵吗?”莱拉问道。
埃米纳只是摇了摇头,在进城前她就遣散了他们,若不然,在霍姆斯试图招揽他们却被拒绝后,他肯定会杀了这些少年人,并且将他们的头颅挂在矛尖直到腐烂。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番,转过身来,将一枚如同钥匙般的信物交给了莱拉,并且告诉了她一个地址。“我的弟弟萨拉丁曾经做过大马士革的总督,而他的妻子更是上一位大马士革总督的爱女,她对这座城市知之甚深。”
虽然后来因为努尔丁的猜忌,萨拉丁离开了大马士革去了埃及,但他依然在这里留下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眼线,而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萨拉丁还是给了他的姐姐最后一丝怜悯,将这个信物以及秘密人员的存在告诉了埃米纳。
他相信埃米纳虽然对自己的丈夫十分的忠贞,但不会愚蠢的将最后的底牌双手奉上,而埃米纳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始终保持着从容态度的原因。
原先她还想要冒下险,让一个身体最轻的侍女,沿着她们用帷幔和床单撕开后编成的细绳缒下去,到城中寻找这些人,但现在有了莱拉,就没有这个必要冒险了。
“你们的人,加上我的人,应该可以在不惊动伊本的情况下离开大马士革。”
更让她增添了几分信心的是伊本之前显然喝醉了,一个喝醉的人在满足的逞了一番威风后回去必然是寻欢作乐,或者是呼呼大睡。无论是哪一种,她们至少能够有上五个小时的行动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埃米纳不建议莱拉回去禀告过塞萨尔再做决定的原因。
机会稍纵即逝。
莱拉没有推辞,她接过了信物,扯下头巾,从窗口一跃而出,侍女们急忙挤到窗口去看,只见她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鸟般,瞬间便穿过了被月光所照耀的地方,当她的四肢展开的时候,她身上的长袍就如同蝙蝠的皮膜般展开,气流托着她,让她得以如同水银泻地似的流入了塔楼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别说是站在最高处,或是在窗前以及广场上的卫兵了,就连一直紧盯着她的侍女也差点失去了她的踪影。
莱拉落地后,还有闲暇向她们招一招手,就闪身进了一处狭窄的巷道,瞬间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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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黎波里雷蒙的情况很不好。
大卫担忧的将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连续改变了好几处,很显然,作为大马士革中最有价值的货物,霍姆斯的总督对他们非常看重。
他也知道大卫是一个骁勇善战的骑士,他甚至动过斩下大卫的一只手,或者是一只脚的想法,但被周围的人劝阻了,毕竟若是如此,只怕基督徒们不会付出那么大一笔赎金来赎走这个人,但他和他的父亲都遭受了鞭打和游行的耻辱——大卫和雷蒙都是受过赐福责人,但行刑的同样也是受到过先知教诲的战士。
而在他们受了伤之后,并未有人来为他们治疗,他们甚至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和水,身上更是带着沉重的黑铁镣铐。
即便被转移的时候,他们也是被搬上马车,在完全封闭的情况之下来到另一个地方的,而他们新的监牢是一座被废弃的净所——也就是撒拉逊人祈祷前做大净和小净的地方,故而这里的地面和墙面都铺设着石材,又有着坚实的墙壁,只有在最高处才有一个用来提供光照的小洞,除非是猴子,不然就算是得到过赐福的骑士也很难能够爬上去。
何况他们将大卫和他的父亲铐在了一起——就算他们不这么做,大卫也不可能舍弃自己的父亲。只是这里又潮湿又阴冷,没有毯子,没有草垫,大卫就只能将雷蒙放在自己的身上,感受着他即逐渐滚热起来的身躯,心中焦灼不已。
“大卫……大卫……”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在病中呓语,还在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可大卫正要感动落泪,却陡然感觉到身上的身躯一阵抽动,雷蒙又用那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着:“国王……国王万岁。”
大卫顿时满口苦涩,他不会天真的以为父亲口中的国王,指的是之前的阿马里克一世,或者是现在的鲍德温四世——他是在父亲病倒后无法控制的说出了许多悖逆之言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一直打算着让他,甚至于自己继承亚拉萨路王位的打算。
可他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明明是一个忠诚而又谨慎的臣子,对阿马里克一世更是万般忠诚,恪守着骑士与臣子必须遵守的道德与律法。
他原本是个好人,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如此不可救药的变化了呢,是阿马里克一世死去的时候,还是塞萨尔成为鲍德温身边的侍从,又或者是更早——鲍德温染上了麻风病的那一刻起呢?
大卫虽然有些笨拙,迟钝,但他也知道,一旦起了这样的野心,就意味着他父亲的想法几乎无法再得到扭转和改变了。
而父亲来到大马士革后的种种行为也是为了证明国王的错误——是的,他并不是敌视塞萨尔,而是在敌视鲍德温,他想要证明鲍德温并没有这个资格来做亚拉萨路的国王。
因此,即便大卫再三劝诫,他也知道其中的一些措施有利于安抚城内居民的情绪,但他还是那样做了,而结果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父亲不但没有证明鲍德温的无能,私底下的懦弱,反而向他们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是的,大卫已经知道伊本已经不打算索要赎金,而是决定将他们处死了,若不然他们也不会放着处在高热之中的雷蒙不管。
他听到了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基督徒骑士抬头往上看去,唯一的光源被遮挡了片刻,一个小小的脑袋出现在洞口——即便是距离遥远,也依然能够辨识得出,那不是个成人,而是个孩子的脑袋。
孩子在洞口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后扔下了什么,它径直砸在了大卫的脸上,大卫的颧骨一痛,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样东西。
随后他再次往上望去,看到了孩子的面孔正在惊慌失措的离开那个孔洞,另一张脸露了出来,他要比之前的孩子大一些,但依然是个孩子。
这次他甩动着一个很小的包裹,但有意抛在了距离大卫有点远,但足以让他爬过去拿到的地方,大卫激烈的摆着手,希望他们不要再继续扔东西下来,但对方还是这么做了,包裹落在了地上,大卫一手抓着原先丢下来的东西,艰难的蹭了过去,迅速的将包裹抓住藏了起来,藏在他和雷蒙的身下。
他的动作很及时,因为随后便有看守走进来查看:“猪!”他大声骂了一声,因为大卫和雷蒙现在臭不可闻,毕竟在这里他们没有便盆,也不会有人帮他清洁身体。
等对方离开了好一会儿,大卫才松开了紧握着的手,那里面是一枚称得上肥硕的椰枣。
随后他又用牙齿咬开了包裹,包裹里是几块干巴巴的面饼,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以往,大卫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但他知道现在这份东西在大马士革中可以与体积相等的黄金媲美,而这些一直跟着他转移,并且偷偷给他食物的人,并不是基督徒——基督徒都被关起来了,而是大马士革人。
人们或许会感到惊奇,而大卫站在那些被自己的父亲放纵的骑士面前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是的,他们依然铭记着他的恩情,即便要冒很大的险,即便要从嘴边省下为数不多的食物,他们还是坚持不懈的趁着每一个空隙给他投掷东西。
有些人被发现了,他们会被鞭打,或者是驱逐。有些孩子会被抓走——大卫知道他们将会成为奴隶,但他只能满怀焦灼,却无可奈何,他根本无法阻止他们。
他救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但现在他得的回报或许已足够溢满他当初所持的杯子,而且,这原本就是他的过错。
他哭泣着将椰枣塞进父亲的嘴里,又将干饼全部的吞咽下去,没有水,他就用舌头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这样,他的喉咙就不会那么刺痛。
他必须那么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父亲又会被转移,这些东西藏不住。
就在此刻,门再一次被打开了,大卫紧握着所余不多的干饼动也不敢动,而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首先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女性白发的女性。
他当然知道莱拉,毕竟亚比该一直在喊叫着要杀死这个白发的女巫,也知道她可能已经为塞萨尔所用。
他神情恍惚,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对方已经走近了他,身边则跟着一个身手敏捷的撒拉逊人,他迅速的靠近了大卫,检查了大卫和雷蒙身上的镣铐,而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咔的一声将紧锁起来的镣铐打开了。
另外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帮大卫去掉了镣铐,搀扶他和雷蒙上了一辆早已等待在门口的马车——回首一瞥的时候,大卫发现巷道的角落里堆积着几具尸体。
马车里端坐着一个女人,还有几名侍女,大卫认得她,他陪着鲍德温去向这位身份尊贵的受害者道过歉,萨拉丁的姐姐埃米纳。
埃米纳平静地向他点了点头,他的侍女送来了葡萄酒,椰枣蒸饼,大卫想也不想端过来,大吃大喝:“给我盔甲,马和武器。”他急匆匆的说道。
一个学者装扮的人——他也确实是个学者,在下一个转角的时候轻盈地跳上了马车,为雷蒙和大卫治疗,大卫现在腹内饱足,身上的伤势也得到了控制,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而他要的马、盔甲和衣服也都送了上来,只不过不是基督徒的,而是撒拉逊人的。
随后大卫下了马车,此时已经有四五个撒拉逊人的战士跟随在马车边,他接过了一柄标枪,挂上了弯刀,严阵以待。
他以为他们会迎来一场激烈的战斗,但没有,马车行驶在大马士革的主街上,路上巡逻的卫兵,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根本没出现,唯一需要烦恼的是那些流荡在街道上的雇佣兵。
他们有的不明所以,想要上来探查,有的则直接想要大喊大叫,召唤同伴来分享意外的猎物,但无论他们保持沉默还是叫喊,得到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当场击杀,或是抹喉,或是毁颅,或是绞死,他们活着的时候无声无息,无人关心,死了时候也是一样。
只是墙下的阴影里多了好几十具尸体。
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城墙前,这里应当也有守卫,只是现在这里的守卫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就连火把也只剩下了一枚在燃烧,勉强能够照亮城墙下的一小块角落。
城墙上垂下了绳索,埃米纳迅速的跳到了莱拉身上,莱拉抓住绳索,犹如猿猴般的攀援而上,轻轻松松的将萨拉丁的姐姐送上了城墙,城墙上也有人接应——随后她便从另一面被缒了下去,侍女们也是如此。
大卫则将雷蒙捆绑在自己的身上——虽然他之前也遭过了诸多折磨,但在接受了治疗,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之后,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这对于他来说,当然也不是什么难题。
城墙下也一样有人为他们预备了强壮的马匹,食物和水。
在一个分岔路口告别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大马士革吗?
他以为他和他的父亲这次必死无疑,而他也已经做好了受到这个惩罚的准备。
但现在,他重新看到了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清晨的微风,他转向埃米纳,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出感激的言语。但埃米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救出你们并不是为了你们的感谢,基督徒。
我不知道在我丈夫的统治下,大马士革还能剩下多少人,但至少看在你们得救了的份上,稍稍怜悯一些那些不幸的人吧。”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沙尘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