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平反昭雪(2/2)
“没法不颓。几十年的蹉跎,就是有傲气也被磨平了。”朱常洛温和的声音传到了张嗣修的耳朵里。“张卿,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皇帝和大太监的对话,张嗣修当然全都听见了。抬起头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朱常洛望着张嗣修,张嗣修也隔着泪帘小心地打量着御座上的新君。
张嗣修知道,眼前的皇帝是万历十年生人,和他父亲张居正过世的时间只差了两个月,但是皇帝看起来完全不像快四十岁的人。
皇帝面容英秀瘦削,神情温和,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此刻正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张嗣修。这与他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既没有传说中病恹恹的虚弱,也没有那种能随口就能下令抄家、处决封疆大吏的凌厉狠戾之气。
张嗣修心中惊异,但面上不敢流露分毫,很快又垂下目光。
视线的抬落的过程中,张嗣修不可避免地扫见了立在御座后方巨大的围屏。这座围屏几乎覆盖了整个后墙,将主敬殿的后门挡得严严实实。
张嗣修忍不住用余光端详这座围屏,发现当中的三扇绘着天下疆域,而左、右各六扇则分别列着大明朝文武官员的职名。皇帝将其置于御座之后,想来是常用来参详国政地理。
张嗣修心中掠过一抹熟悉的念头,但一时间又想不起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念头闪过的瞬间,皇帝的声音再一次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也将张嗣修的思绪拉回现实:“张卿自徐闻北上,一路舟车劳顿,途中可还顺利?”
张嗣修连忙收回思绪,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虽水陆辗转,略有颠簸,但沿途驿站供役尚可,并无大碍。”
“嗯,顺利就好。”皇帝点了点头,视线在张嗣修那张被岁月风霜刻出无数条沟壑的老脸上来回穿引,语气变得沉缓而郑重:“四十年蹉跎,真是苦了你了。”
皇帝的关怀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张嗣修尘封数十年的心湖深处。
“罪臣.”张嗣修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稳住微颤的声线,垂首恭敬答道:“微臣流徙南疆,四十载风霜如刀,然臣心深处,未尝有一日敢忘君父天恩,亦未尝有一日敢信忠良永蒙不白。此身虽陷泥淖,魂梦常系北阙。今蒙陛下天恩浩荡,明烛沉冤,昭雪父名.臣.”张嗣修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钧巨石堵在那里,声音已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臣积年郁结,一朝尽释,如蒙大赦,如见青天。此恩此德,刻骨铭心,唯余涕零,感激无地!”
说完,张嗣修深深垂下头,肩头难以自抑地微微耸动。那几十年的屈辱、绝望、隐忍,此刻在皇帝温和的目光下,化作汹涌的酸楚,几乎冲破他强自维持的体面。
朱常洛的目光落在张嗣修霜染的鬓角上。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张卿不必如此。朕之所以甫一践祚,便决意为张文忠正名,绝非一时兴起。朕自记事起,宫中便常闻张文忠之名。彼时懵懂,不解详情。”
“及长,留心国事,深考旧牍,方知张文忠柄国十年,整顿吏治,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使国库充盈,边备修饬,实乃我大明中兴之柱石!其功勋彪炳,岂容抹煞?随后所以能平哱拜,征朝鲜,定播州,皆赖张文忠改制富国。”
朱常洛的声音渐转沉痛,“至于张文忠身后罹难朕查之再三,痛心疾首!此皆因李植、杨四知、江东之、丘橓、丁此吕等辈,曲解先帝意旨,或捕风捉影,或无中生有,捏造罪名,构陷忠良!彼辈名为言官,实为奸佞,以攻讦邀宠,以诬陷求进!正是这些小人蛊惑圣听,致使先帝于盛怒之下,误解了张文忠一片赤诚,以为张文忠专权跋扈,贪墨无度……”
皇帝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张嗣修心上。当他听到父亲被诬为“贪墨无度”时,一直强撑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他再也无法端坐,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锦墩滑落,扑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头紧紧抵着手背。
宽大的崭新官袍铺散开来,更显出他身体的颤抖。压抑了四十年的悲愤、委屈和对父亲清名的捍卫之心糅合在一起,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防,化作喉间破碎的呜咽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手背下的砖石。
“.此皆宵小构陷!张文忠何曾专权?不过是鞠躬尽瘁,欲挽狂澜于既倒!何曾贪墨?其家产抄没之数,远不及刘瑾、严嵩、郑国泰之流十之一二!”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王安、刘若愚等人,语气渐渐转为感慨:
“观古鉴今,权臣之后,骄奢淫逸、仗势欺人者何其多也?如严嵩之子严世蕃,徐阶之子徐璠、徐瑛莫不如是.然观张文忠诸子,敬修殉节明志,嗣修、懋修饱经患难而风骨犹存,何曾有半分权贵纨绔之态?此足证张文忠治家之严,品行之洁!张文忠绝非伊尹、霍光之流,实乃诸葛武侯再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陛下——!”伏在地上的张嗣修再也无法抑制,一声悲怆的长呼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辛酸与骤然释然的巨大冲击。他泣不成声,只能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叩响,口中反复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谢陛下隆恩……谢陛下……圣明烛照……”
王安与刘若愚侍立在侧,亦是眼眶泛红,悄然以袖掩面。王安想起当年在冯保处遥遥望见张居正时的凛然气度,再对比眼前伏地痛哭、形销骨立的张嗣修,心头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殿内一时只剩下张嗣修压抑的悲泣声和远处隐隐的蝉鸣。
皇帝朱常洛静静地看着伏地颤抖的身影,待那悲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张卿,你起来吧。往事已矣,沉冤得雪,当往前看。”他顿了顿,转脸望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立刻躬身趋前,脸上泪痕未干,但神情已转为肃然恭谨。
“扶张卿坐下。”朱常洛向前扬了一下脑袋。
“是!”王安走上去,轻轻地扶住张嗣修的肩膀。“张先生,请坐吧。”
张嗣修颤抖着坐回原来的位置,嘴里似乎还在念叨谢恩的话。
不待王安放开张嗣修,皇帝的声音又在大殿里回荡了起来:“王安。传朕旨意。着司礼监会同内阁、户部、刑部,立刻清查当年从张府抄没之产业。无论田庄、宅邸、商铺、器物、书籍、字画.凡有册可查之物,一律发还张氏后人。若有损毁遗失,着内帑照时价折算,另行颁赐,务求周全,不得有误!”
“奴婢领旨!”王安松开手,深深叩首领命。
“臣……臣张嗣修……”张嗣修没了支撑,也再一次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叩谢吾皇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