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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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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舟

胤成帝三年八月三十,帝都,天启城。

池上莲落尽,只剩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湖面上秋风萧瑟。长长的步桥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通往远处的水阁。青衣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的尽头,双手抱著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著。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隨而来的是沉重的铁靴声。裹著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桥前轻轻拉了拉马韁,那匹仿佛铁铸的骏马便在年轻人面前默默立住,一双没有眼白的巨大马眼笔直地盯著年轻人,雷碧城也在看年轻人。换了別人,看著这样的一匹黑色神骏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从者站在面前,总不免惊惶不安,而年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笼手躬身而立,嘴角带著一丝笑。他的笑淡泊和善,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久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他嘴角边的,很少有变化。

“是雷碧城先生么?我奉长公主的命令,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晨。”年轻人朗声问询,声音清润温和。

一名从者趋前跪在马鞍下,雷碧城踏著他的背下马:“是长公主的使节?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寧卿公子吧?”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鞠躬:“正是。我姓百里,有个小名叫作寧卿,长公主和身边的人也都这么称呼我。雷先生不见外的话,叫我寧卿就可以了。”

“百里?”雷碧城略略有些惊讶,“那么公子和百里长青先生怎么称呼?”

“是寧卿的父亲。”寧卿依然含笑。

雷碧城环顾四周,水面开阔,河岸上遍植柳树,无边无际:“这座府邸,本来应该是百里家的產业、百里氏主家的故宅。百里长青先生以擅权干政的罪名下狱之后,家產没收,这座府邸才被赐予长公主殿下作为夏季的凉宫吧?”

“正是。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和父亲一起在湖上泛舟。家母早亡,父亲为了寄託哀思,经常摺纸船做河灯,有时候一夜就在船上过去,几十盏河灯在水上漂浮。”

“百里长青先生绝世之才,皇室重臣,却因为小人的诬陷而获罪处死,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却没有想到百里长青先生唯一的儿子,最后却效命於杀死他的白氏。”雷碧城这么说的时候,踏上一步,冷冷地看著这个年轻人,目光中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想要从百里寧卿的眼睛里逼出些什么来。

百里寧卿却隨著雷碧城的进而微微退却,他像是一根浑然不著力的柳条,將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势头无声地化解了。他依旧带著笑:“雷先生这么说,大概也是责怪我这个未能尽孝,也背叛了家族的无用子孙吧?不过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小时候长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失去了庇护就活不下去。承蒙长公主关怀,令我可以存活,好比覆巢的大劫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这是莫大的恩典,寧卿此生,不得不报答。况且,假使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想看见我好好地活下去,而非为他报仇血恨吧?”

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退了半步:“好,不愧是长公主身边的人。你这番话,无懈可击。不过你不是没用的人,在我所遇的人中,能够不避我的目光而坚持那么久的人,你是唯一一个,绝无仅有!”

寧卿听到这里,忽地捂住嘴轻笑起来。

雷碧城长眉微微一挑,冷冷地看著他不说话。

“我感觉到雷先生的敌意了,”寧卿撤去手,还是温雅地浅笑,“不过我笑並非嘲笑,而是雷先生绝世的人物,却被我无意中骗了。”

“哦?”雷碧城问。

“我生来就是一个瞎子,这双眼睛是废的,从不曾见光。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锐,刚才都是借著听力和雷先生应对的。我也听说雷先生身怀神术,与人对视威若神临,可惜这些对我这个瞎子偏偏都是没有用的啊!”寧卿轻声说。

“瞎子?”雷碧城惊疑地看著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也带著些温和的笑意,令人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好感来。他看了许久,直到隱约觉得百里寧卿的眼神確实显得空虚无著,像是始终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远方,这才有些相信了。

“这样的俊才却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长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灭的时候保护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华。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对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分礼节,“请引路。”

“长公主已经在池中水阁里等待半日了。雷先生从殤阳关而来,此时距离白毅將军克復殤阳关不过两天,雷先生的马真是快。”寧卿转身而行。他看不见东西,但是这座步桥是他幼年开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没有丝毫差错。雷碧城不带从者,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座步桥长达半里,行至桥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条窄窄的木桥在脚下摇晃著,放眼看向周围,只有一片平静的水,风来的时候波纹细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远眺,轻而漫长地嘆息了一声:“真是难得一见的胜景。只是这样的幽静,也太深了,显得孤独。”

“这是父亲所喜欢的,这里广种莲,可惜现在都已经凋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开最盛时,他就独自坐在水阁里,整日地讚嘆惋惜,为莲池写下的诗文,可以编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开的白莲称为『千衣雪』,讚嘆它『寒华哀婉』,当时几位诗友却都说莲形盛大丰润,並非哀婉的意境。父亲解释说,白莲盛开的时候,也是由夏转秋的时候,形最盛大的时候,也是在风中摇曳、即將凋落的时候。所以它纵然华贵,却像仕女身上披著轻纱,轻纱之上覆著白雪。这种华贵,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寧卿说。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长青先生所说,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

“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完全体会,”寧卿轻声说,“不过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便觉得母亲留下的一切,包括这池莲,都有亡人之思。”

“原来最早种这池莲的是寧卿公子的母亲。”雷碧城微微点头。

“我父母,本该是相依靠著在那间水阁里一起老去的两个人。可惜母亲去世太早,父亲也不得不入世。雷先生说得是,他確实是孤独的人,自比莲,无欲无求。”寧卿低声嘆息,“我还记得父亲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个瞎子,他说,『藕根也没有眼睛,可是这天下最洁最净的,却是在藕根上开出来的。你看不见,却不必拘泥於別人眼中所见,只要写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而世上的至美,却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

“请。”寧卿比了一个手势。

雷碧城登上台阶,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它的年代很久远了,色作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纹。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掛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隱隱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静静地端坐著。

他微微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榻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寧卿走到雷碧城身边,笼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碧城先生,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我们白氏的疆土也像铁桶般稳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说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执意要去效忠於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作嬴无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长公主的声音转冷,“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陆四州十六国,便是白毅也不能將他阻挡在殤阳关下,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啊。”

雷碧城端坐不动,神情坦荡:“长公主这番话,是说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又或者是个反覆无常的小人?”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轻笑起来:“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驱使的人,我这些话,別人听来或者难堪,碧城先生却不会。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別,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

只是这淡淡的一笑,仿佛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嫵媚的笑声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我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选中嬴无翳,我便效忠於离国,神选中长公主,我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任凭驱策。”雷碧城在竹榻上略略躬身致意。

长公主掩著嘴低笑,“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碧城先生这样的人,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別了。哪敢说『驱策』?不过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她的话锋一转,再现锋芒,“敢问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

“这太复杂,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

“知无不言。”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向著寧卿招了招,“既然是长谈,难免口渴,给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摆手阻止寧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

“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长公主问。

“不,只会加速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不可测。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白毅已经拿下殤阳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白氏皇族就欣然看著这件事发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长公主问。

“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殤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第二个就是白毅。此时殤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两万余人,他手里还有四万多精兵。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陆,还有谁能够阻挡统率四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將军?”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间锐利起来。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將,六国的四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陆无人可以阻挡,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他再战。虽说,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

雷碧城冷冷一笑:“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挟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是不是这样?”

“这种猜测未免囂张了!”长公主的语气再变,冷然带著怒意,“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嬴无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突然到访,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说我,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说客和妖言惑眾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长嘆一声,抚摸著自己的膝盖:“长公主,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何不坦诚一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两人都是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化冻,鸟语香般煦暖:“碧城先生说得对,我那些作態,不过是女人的一点曲折心思,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长嘆:“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我们白氏对於东陆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这样的宗室之女,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现在嬴无翳刚走,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变生肘腋,防都来不及。这其中的危险,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或许我白氏不该绝於此处。”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雷碧城问。

“四万,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將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我於是劝说皇帝,以皇室內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赤旅就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长公主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內库钱財,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的完全一样。”雷碧城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的军队未必不能作战。”

“作战?”长公主声音里透著疑虑,“跟谁作战?”

“长公主以为,两万羽林天军和两万徒具其形的金吾卫可以和谁作战?”

长公主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以现在的规模和训练,不要说和离国的劲旅抗衡,即便是诸侯中的下唐、楚卫、晋北、淳国也都可以轻易地击溃之。”

“不错。恕我直言,”雷碧城道,“长公主可以劝说皇帝调用皇室的大军,可是这支大军跟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头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骤然衝进猛虎们搏斗的战场上,也许立刻就被撕碎了。”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也要承认这是实话。”长公主的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了沮丧。

“不过,”雷碧城话锋一转,“如果猛虎们已经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杀,瘦狼窥伺在旁边,却可能轻易咬死胜出的那只猛虎。这只猛虎已经身受重伤,而其他的猛虎已经丧生在它嘴里了。这就像长公主设下庞大的计划,引发嬴无翳和诸侯联军决战,希望从中取利。这个招数再用一次,怎么样?”

雷碧城的双目忽然神光如炬,仿佛可以洞穿一切般的亮。隔著纱幕,依然可以看见长公主身子一震,像是被这话惊住了。

“再用……一次?”她迟疑道。

“猛虎们已经廝杀过一场了,现在彼此都受了伤。可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完全地分出胜负来,长公主只要再逼他们一次,让他们再战一场。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只死去,即使还剩下一只,也不足以和长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声音飘忽,高深难测。

“怎么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请求覲见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经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场战爭就会开始。不!这场战爭还远未结束!”

“哪一只老虎……会死?”长公主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冈无畏、费安、程奎,还有古月衣。诸侯的名將们將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殤阳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雷碧城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將们的头颅被悬掛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长公主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碧城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白毅和息衍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长公主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爭的人,我会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爭的结束。长公主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我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肃杀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纱幕飞扬,雷碧城的黑袍也鼓著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著竹榻两侧的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长公主衰老中依旧透著绝丽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雷碧城,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白氏转机,”她终於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碧城先生的神赐给我们的么?神对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嬴无翳取得天下,还是我们白氏国祚绵长?相比白毅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白氏和嬴无翳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係!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协助嬴无翳杀死白毅,那么白毅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长公主,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爭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嬴无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动长公主的地位。长公主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於我所信奉的神,他並不偏袒长公主,也不偏袒嬴无翳,长公主被他选中,只是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標,恰恰是他所需要的。所以他差遣了我来,把他巨大的力量赐予长公主使用。”

长公主和雷碧城对视,两个人的目光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將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於长公主无法抗拒雷碧城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著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碧城先生的目光,还是十一年前那样让人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长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著歷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雷碧城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长公主並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別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白氏,蔷薇皇帝不甘心,风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雷碧城如影隨形地追问。

“力量,”长公主回答,“必须拥有属於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长公主,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宾服!”

“不!”雷碧城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神的主宰!神的主宰,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根本!”

“神的主宰?”长公主骇然。

此时的雷碧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著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首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雪白的长髮被风吹动般狂乱不安。

雷碧城大步而出,踏上了步桥。他暴露在天空下,黑袍飞扬,像是隨时可以凌空升起。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本是正午时分,即便阴天也是光线充足的,可是这个时候周围黑得像是夜里。狂风中像是带著鬼神的怒吼,吹得天地间飞沙走石。长公主惊恐地衝出纱幕拉著寧卿的手,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见雷碧城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桥上。

“神的主宰,从天地的开闢,到万物的生长,到灵魂的凝聚和溃散,无处不在。它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是不能逃避的囚禁,是笼罩在世界上方的手,转动著时间的轮盘。”雷碧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轰隆隆地带著回声,震耳欲聋,“臣服於它的人得到它赐予的福祉,妄想挣脱的人被迫臣服。没有一片空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逃脱规则的掌握,它就在我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比钢铁更坚固、比岩石更沉重地存在著!”

风势隨著他的话音落下而改变,风化为了龙捲,数十顷水面上,狂风带著数十条水龙升空而去。银色的水龙在一片漆黑中反射不知哪里来的光,长公主能够清楚地看见水龙中裹著无数的莲残枝。

电光割裂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像是敲打著一面硕大无比的铁锅,而这面铁锅,就扣在世界的上方。它被电光割裂的地方,短暂地露出了外面比太阳耀眼一千倍的神光。

倾盆大雨,刚才被龙捲风迅速抽走的水以同样的速度返还了人间,根本没有所谓的雨点,雨落的时候,就是一根根手指粗的水柱笔直地下坠,打在步桥上噼啪作响。雷碧城的黑影还在那里,张开了双臂,任雨水衝击自己的身体。

长公主觉得水阁就要塌了,她像是个孩子一样,在自然的伟大力量面前无所適从。她一手抱著头,一手抱住寧卿的腰,放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被雨声和风声完全吞没。

雨下得极快,停得也极快。天空中的乌云从正中裂开了一个口子,天光如柱,从那个缺口洒了下来。从那个缺口开始,云层一片一片地崩溃掉。剧烈的风从天空正中央向著四面八方席捲而去,把云层的碎片扫荡一空,转眼就是烈日如焚。

长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著嫩绿色的莲叶尖从水面下升起,不是一处,而是同时数百数千数万枝。莲叶展开,亭亭如少女以足尖而立,而后再展开如圆盘,池面上一瞬间满是绿意,青蛙跃入水中,水波瀲灩。涟漪中白色的莲蕾冉冉从水中升起,蕾上的水珠犹然没有落下,莲已经盛开。成千上万的,风吹来像是仕女的衣袖那样盈盈舞动。

此时的雷碧城含笑而立,他从身边摘下一朵莲,平平捧在掌中。

他摘完了,风就变得微凉起来,一阵一阵地扫过池面。秋意浓郁,充塞四周,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弭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的瓣在风里零落,復而飞扬,重又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转,沉入水底,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那些纵横在池面上的枝条褪去了绿色,变得漆黑丑陋,盘结在水面上,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质朴苍凉:

“我有枯木琴,

山中奏古调。

开无人采,

零落已千年。”

歌声隱没,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依旧是一池平静的水面,横著秋末的莲枝,一个黑袍老人站在步桥之上,他的掌中平托著一枝还沾著露水的白莲。长公主呆呆地看著这一切,只觉得许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间被摧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雷碧城再次踏入水阁,將那枝白莲恭恭敬敬地献给长公主:“这便是神的力量,生死荣衰盈亏往復,无不可以被驾驭。我不过是他的一个使者,他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於水珠。而他已经把这伟大的权柄赐予了长公主。”

长公主呆呆地握住那枝莲,用尽全力,把梗都挤出水来。那是一朵真正的莲,是这里生长的莲。这里是她的凉宫,她熟悉这里盛开的,这是不可能被偽造的。而在深秋一切凋谢的时候,一种她不曾真正领略的伟大力量让她看见时间的迅速流动和造物的生死轮转。

她颤抖著把莲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对著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著她俯拜,像是奴僕面对主人那样。

“为什么?”长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摇著头,“像你们这样的人会挑选我们?你们有无可比擬的力量,你们可以做到一切。”

“你们就像古伦俄!对,你们和古伦俄是一样的!”她想起了这个名字,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乌髮散乱,“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这样的神跡而疲惫不堪,他委顿在地上,微微地喘息著:“因为神的力量虽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但是他有一个缺点,连我们这些信奉和追隨他的人都不能讳言。神的力量,无法改变人的心。”

“人的……心?”长公主看著他,目光里满是茫然。

寧卿上前一步弯腰,准確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莲。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著白莲的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跡,连我这样的瞎子都能够感觉到。刚才风初起的时候,忽然觉得像是听见父亲又在对我说话。空气里,满是小时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头看著这个平静如初的年轻人,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他想起刚才的整个过程里,这个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长公主搂著,他没有挪动,脸上带著淡泊优雅的笑。

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並轡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息衍衔著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著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噹噹作响。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桿长矛,他微微皱著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殤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並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於军事。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速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城关里却依然瀰漫著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燻黑的痕跡无处不在,路上隨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强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猝中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白毅低低嘆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著,“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藉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

白毅並不恼怒,也不笑,淡淡的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於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而且,若不是爭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倒不至於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著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隨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著烟杆,呼吸著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韁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息衍摸了摸下頦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將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殤阳关公干。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著,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韁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顏一笑:“现在这殤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紈絝,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首。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殤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確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著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繫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著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只是天生一个名將的命,做不得什么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著,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著烟杆沉默。

两人又並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著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说一个都护,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当年喝醉了酒,说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蔷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陆寧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你自己当年这些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不成?难道我狂妄自大,我说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听的了?”

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將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变得有几分怪异。他略略沉思,转头看著息衍:“不,我和你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说我的心里,和你一样横行无忌。天下间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停得下!”

息衍闻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来也有玩笑的意思,这时候却无端觉得沉重起来,带著马又行了几步,他低声道:“你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人,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车的马?”

“牵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问题,自己笑笑,“息衍,世间偌大,终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不是一马平川任你我奔驰。被套上了挽具,神骏也只有变成驮马。虽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许可以海阔天空,但是,我不再有当年的心境了,终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转头直视白毅,一字一顿。

“这话你当初就问过,我没有回答,现在你问,我还是不能回答。”白毅还是笑笑,“不过你的幸运,便是没有被套上这副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长嘆:“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这么多年,从朋友变成对手,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毅不答,策马笑笑而行。

几名褐色军衣的军士扛著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身著楚卫军山阵枪甲的军服。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骑战马,也清楚地知道这两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军礼,军士们也回应以同样的军礼。这套军礼沿自蔷薇皇帝创建山阵阵形的时代,在东陆是山阵军士们所独有的。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

军士们被他的威严震慑,显而易见地不安起来,几个军士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为首的什长踏前两步。他低著头,声音不高:“回大將军,是战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是战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过真的是掩埋么?”

什长吃惊不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压得低下头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声问。

什长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军士看见什长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长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个头:“回大將军,不敢隱瞒,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过不是营里长官的吩咐,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同乡入伍,心里不忍,私自出营,想偷偷出城帮他找个背风的地方掩埋。否则拋在外面被野兽啃了,將来回乡他的父母问起来,我们几个是没脸说的。”

白毅微微点头:“那么確实是战死的兄弟们都是扔在城外,没有人收尸的,是么?”

什长回答:“死伤太多,现在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根本埋不过来,战死的兄弟们还都没有顾得上,营里受伤的兄弟还不断地有人撑不住,听说这次所备的药物和大夫也都不够,很多兄弟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將军请责罚。”

白毅的嘴唇紧紧绷著,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將军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將军。”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著担架走了几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楚卫本乡人么?”

“是。”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楚卫本乡人,柳源城的乡下人。”

“我听说楚卫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入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白毅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南。”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著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息衍低低地嘆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白毅:“你看著是老了,囉嗦起来了,还会叮嘱別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將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领兵的人不能心软。”白毅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著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掛著,却再也回不去。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下唐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白毅点了点头:“比想的还要糟糕,七万人马,战死的便有两万三千人,受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足三万人,这还包括了轻伤的人。城外足足有两万三千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就让他们被日晒雨淋?”

“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如果不能儘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白毅的语音低沉。

“从你国和我国调动药品恐怕都赶不及,如今最快的办法是从帝都获得支援,请领兵入天启朝覲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么?”

“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马疾报昨天就该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还未有回覆。”

息衍点了点头,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请示带兵进入帝都这样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许似乎並不现实。不过这等待的过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速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將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殤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

“叶正舒?”息衍微微有些惊讶。他听过这个名字,隶属羽林天军的车骑都护叶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带领六千装备整齐的步骑守卫殤阳关,曾是殤阳关中的第二號人物。不过嬴无翳越过天险直取帝都之后,叶正舒的六千兵马来不及回援,更不必说和嬴无翳赤旅雷骑抗衡。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权力,嬴无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殤阳关中的六千羽林天军,更换以赤旅守卫,此时的叶正舒便是无兵之將,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息衍却没有想到殤阳关城破,还能够从城中缉拿到这样一个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却看见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带他来这里!”白毅下令。

鬚髮斑白、蓬头垢面的老人迅速被带到了白毅的马前,他低著头,衣衫襤褸,身上散发著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是从某个污秽的地方抓获的。虽然没有施以绳索,不过楚卫的军士对叶正舒也並没有优待,一脚踢在他腿弯后,强迫他跪在白毅的马前。白毅微微扬手,止住了亲兵的进一步动作。

“是车骑都护叶正舒大人吧?”白毅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看也不看叶正舒。

老人不说话,只是磕头,咚咚的不停下,倒像是孩子们捉在手里玩弄的磕头虫似的。

“叶大人!”白毅微微有了怒意。

老人还是磕头,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

“叶大人这是怎么了?”息衍看出了异样,问押他来的亲兵。

“大概是傻了,从马房里抓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身上有皇室所颁的行牒,所以知道他的名字。”亲兵回答。

“请叶大人抬头给我看看。”息衍说。

亲兵上前抓住叶正舒白的头髮,硬是逼著他把头仰起来对著息衍。老人惊恐万状地瞪著息衍,喉咙里吼吼作响,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野兽被捕捉了之后的无助呻吟。他满面泥灰,骯脏的眼角不知积了多久的眼屎,垂著两行鼻涕,隨著呼吸一抽一抽,看一眼都令人噁心。

息衍点了点头,制止了亲兵:“是叶大人,我和他曾在帝都有一面之缘,听说嬴无翳入主帝都,叶大人防守不利,知道自己的罪责深重,不敢回帝都领罪,转而在嬴无翳军中效命。没有想到变成这个样子。”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这个俘虏也没法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他挥挥手,令亲兵们把叶正舒押下去。

“將军,俘虏他的时候他说要找自己的女儿。”亲兵却没有退下。

“女儿?”白毅一愣。

“当时我们问他,他说女儿丟了,在服侍公主,所以我们立刻带他来见將军,可是他现在大概是被嚇到了,说不出来。”

“公主?”白毅惊喜。

殤阳关里原本只应该有两个公主,要么是嬴无翳的长女,离国玉公主,要么就是嬴无翳从帝都带来作为人质的楚卫国小舟公主。

“你们是在哪一处营地找到他的?”白毅喝问亲兵。

息衍悄悄苦笑了一下。

“北四营那边的一处马房里。”亲兵说。

白毅加上一鞭,策马转身就要离去,却发觉身边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马,一动不动,脸上还带著几分诡异的笑。他愣了一下,扯紧韁绳,回望息衍:“你不跟我来?”

息衍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出来巡城之前,我得到情报,说在北四营找到了公主的线索。”

白毅大惊,瞪视著息衍。

“所以我当时就派出了我的侄儿,又请动北陆青阳世子带领五十匹快马前往接驾。”息衍自顾自地笑笑,“可是一点也没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挥手中马鞭,指著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腾,“你竟不告诉我?”

“按照我们两家当初的约定,小舟公主可是我国的质子啊。”息衍微微耸肩,“好比你家的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来了,当然该是夫家去领人,你这个当爹的就算再著急,也还是我当公公的该占先啊。”

白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著息衍,仿佛要把这个无赖的老友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息衍却镇定,像是完全没觉察他的怒火,叼著烟杆扭过头去,仰首望著天空。

息辕为首,骑队奔驰著转过街角。他们来得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尘土飞扬,后面的半支队伍都必须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呛到和眯了眼睛。吕归尘带马跟在息辕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他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他本没有差使,就在輜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来息辕忽然来传了息衍的命令,让吕归尘武装出发,却没有说往哪里去。出发时候息辕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菊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吕归尘瞥了一眼息辕肌肉紧绷的面颊,握了握腰间影月的刀柄。殤阳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离国苏元朗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將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鬆懈,本来並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輜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並不太往来。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隱隱的隔膜。这时候忽然出动,吕归尘心中满是揣测,他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坐在黄间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吕归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立刻反应,猛扯韁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下唐军服,约有百人,为首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息辕。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袍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息辕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

“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著息辕。

息辕微微点头:“是你送的信?”

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息辕便迅速地推剑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將军!”

息辕的剑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赐物。百里景洪在息辕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国调动兵马的菊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议论,一是讚嘆国主对於息衍的看重,泽及侄儿,二则预感到百里景洪对於笼络年轻將领的迫切。於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下唐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陆时局。息辕也因此成名。

“前锋营百夫长德秋?”息辕问道。

“属下是德秋!”

“带我前去。”息辕跃下马背,低声道。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吕归尘和他同行。

吕归尘走在息辕身边,两人隨著德秋一路深入营地。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兵舍,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吕归尘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吕归尘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而他也知道殤阳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以前以为在北方防御我们蛮族的唐兀关是东陆第一雄关,也是最大的关隘。现在觉得这里的规模,更甚於唐兀关。”吕归尘道。

“唐兀关成名,是因为风炎皇帝。不过东陆歷来都是內战多於外敌的,殤阳关號称『帝都之锁』,是宗社重地的前门,建造规模可容纳十万守军。从这点上说,唐兀关比不上它,”息辕淡淡地说,“如果东陆诸国是一心的,北陆七部不是对手。”

“是。”吕归尘心里动了动。

“不过这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息辕笑笑。

吕归尘心里忽地轻鬆了,也对息辕笑笑。

走了几步,他的神色復又凝重起来:“东陆和我们瀚州的敌对,还是很难解的吧?”

“是啊。”息辕淡淡地回答,“瀚州还是太荒凉,不適合耕种,叔叔也说歷来的战爭,主要是瀚州没有足够的土地养活人口。只要一天还是如此,便难保不会再敌对起来。”

“那我们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变成敌人?”吕归尘走在他身边,他已经长得和息辕差不多高了,肩並著肩。

息辕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姬野会带兵去踹了你家的帐篷么?”

吕归尘也发愣,想了想摇头:“怎么会?”

“那我也不会,姬野和你是朋友,我和你也是朋友。”息辕笑呵呵地说,“你们北都那么远,一路上跋涉艰难得要死,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帐篷?”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说了。吕归尘的心里彻底轻鬆下来,他一转头,却看见德秋站住了,指著地上一张满是灰尘的竹蓆:“少將军,就是这里了。”

“这里?”息辕蹲下去,按了按那张蓆子。他感觉到下面不著力,似乎是个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蓆子来。吕归尘往下面一看,吃了一惊。竹蓆下面覆盖的,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水气很重,有股沤在水里时间太久的酸气,和著青苔和水生植物的凉腥,一起涌了出来。

息辕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过么?”

德秋摇头:“还没有。这件事情关係重大,属下查到了线索,立刻就引兵封锁了这个营地,派人送信给息將军。其他的,不敢轻举妄动。少將军来此之前,陈国和楚卫国都有人经过门口,有人过来询问,属下没有回答,只是不许人踏进。”

息辕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逢著大事能冷静如此,不该只是一个百夫长。”

德秋闻言,压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著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张白皙的脸上现出激动的血色。息辕的话里已经明明白白在说要提拔他,以息辕的身份,德秋绝不怀疑这话不会兑现。

“別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吕归尘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著。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確,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著娇贵的小美人儿。”息辕试著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隱约的滴水声。

“你见过公主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吕归尘也跟著他张望。

息辕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儿。我们下唐国的繯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诸侯,必然不会娶相貌丑陋的女人,这么就算父亲再难看,女儿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这小舟公主是皇室分家的后代,楚卫国主的孩子,歷代都是漂亮妈妈漂亮奶奶漂亮曾祖母,所以必然是美人了。”

吕归尘听他这么说,不禁笑了出来,他想不出息辕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听说楚卫国可是女主。”他说。

“那女主的老公也许就是绝世之美男了,”息辕转而去跟德秋说话,“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水井,属下找到了这里的一个杂役,问了话。他说殤阳关七百年前修筑的时候,井水的水位高於现在,殤阳关下地下的水脉位置很深,当时用尽人力也只打了十二口井,这是其中之一。后来水位下降了,这口井便抽不上水来,於是被废弃。不过井下面还是连著水脉,所以夏日里也很凉,就有人提议从井壁上开凿了仓库,用来储存生鲜蔬菜和肉食,据说一个月也不会腐烂。”

息辕顺著德秋所指看去,隱隱约约井壁很深的地方,侧面有个黝黑的方口,似乎是一个石砌的小门。

“躲在这种地方,只怕人也烂掉了,居然还能放蔬菜肉食?”息辕不信。

“不过那个杂役说,公主一行被截获之后,確实是安置在这个兵营里,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公主和隨从的女眷离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营地属下已经翻遍了,没有其他可疑的线索。”德秋道。

“信不信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是真找出一具美人尸首来,估计诸国將军们的面子上更要难看了!我自己下去看看。”息辕把手往后一伸。

德秋立刻递上了火把。这个年轻的百夫长极聪慧,领吕归尘和息辕来这里的时候便捎上了四支浸满桐油的火把和一捆长绳。息辕和吕归尘各取两支,一支贴背插在腰带里,一支握在手里。德秋也拔出了佩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留在这里,我和尘少主下去。”息辕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你手下的人和我们带来的五十人安排在周围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下井!”

“少將军……这属下不敢担当。”德秋愣住了。

息辕也不看他,把绳索固定在一旁拴马的石墩上,另一头分別拴在吕归尘和自己的腰间。他这才回头瞥了德秋一眼,笑:“怎么,看不起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我和尘少主在南淮城大柳营,可也是名声响噹噹的人物,下个井算什么?”

德秋看著这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將军,又看了看他身边矜贵却平和的蛮族少年,另外两人也都在看他。三个人彼此看著,都露出了少年人才有的那种笑来。德秋一直拘谨,此时却觉得自己和尊贵的蛮族少主、前途远大的世家將军之间,本没有那么大的差別。

“属下得令!”德秋一低头,答得斩钉截铁。

息辕一理绳子,率先钻了下去,小心地攀著井壁的石缝下行。他点燃了火把,井下忽然亮了下来,嗡嗡嗡的一大片蚊子被惊动,向上方飞去。

“少將军!”德秋吃了一惊。

息辕没有回答,只是挥舞火把,烧焦了几只运气不好的蚊子,其他的乱鬨鬨飞了出去。而后息辕向上方高高举起手来,竖起拇指表示自己平安无事。德秋鬆了一口气,吕归尘也跟著钻了下去。下井的一瞬间,凉气袭满全身,吕归尘心里微微地寒了一下。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再次进入了彤云大山下那个神秘的地穴,阴阴的黑暗直通没有尽头的远方。他吸了一口冷湿的空气,压住了心下一些不適。

两个人抠著石缝缓缓往下移动,两支火把照亮,周围满是深绿近乎黑色的苔蘚,有些地方滑得抠不住,多亏德秋在上面缓缓地放绳子,两人才不至於失手滑下去。吕归尘往上看,井口的光亮越来越小,往下看,井底根本就是一团黑暗。

“你觉得那个百夫长怎么样?”息辕隨口问。

“不错,是个很聪明谨慎的人,做事也干练。”吕归尘回答。

“嗯,难得看见我们下唐营里还有这样的人,回去请叔叔查考一下他的履歷,也许將来是將军的材料也说不准。”息辕顿了一下,忽然说,“到了!”

他用力在封住入口的朽木板上踢了几脚,终於咔嚓一声,显然是锁住木板的销子断裂了,露出了真正的洞口。息辕从后腰上抽出一张精巧的骑兵弩来,扳上了弦,掂了掂。他扯著绳子借力一盪,闪进了那个洞口。大约下落了有两人的高度,他踩到了地面。他私下里隶属息衍所建的斥候机构“鬼蝠营”,受过黑暗中的步战训练,他还没落地首先拋出手中的火把,落地即刻侧身一滚。这样黑暗中即使有人想要袭击他也难以確定他的位置。息辕不露一丝声音,端著骑兵弩蹲在黑暗里,看著那支火把在地上滚了滚,所照亮的只是一片平整的地面。又是一声落地,息辕知道那是吕归尘。他也知道这个蛮族少主刀剑上的技艺或者不差,但是在这种地方没有任何经验,於是侧滚过去一把扯住他腰带,极快地撤退。

吕归尘也把火把扔了出去,火把浸满了桐油,在地上滚著也不熄灭,息辕和吕归尘背靠著背,各持武器。

“有人么?”息辕把声音压得极低,火把照亮的路线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没有。”吕归尘也低声回答。

“那么冒险试试!”息辕和吕归尘背靠背向著火把的方向移动,各自抽出腰带间插著的另外一支火把,就著火点燃,再將地上两支火把捡起来。四支火把同时举起,周围都被照亮了,这是一个方形的地室,確实是仓库的格局,地面平整,四壁是剷平的土墙再抹了白堊。整个仓库修建在如此深的地下,工程算是颇为不小,不过却没有任何货物存储,看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息辕感到手上火辣辣地发热,他狠狠地甩手:“石灰,地上有石灰,小心別碰。是用来乾燥的东西,果真是仓库。”

“可是没有公主。”吕归尘低声道。

“有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公主。”息辕神色凝重,指著满是石灰的地上。

吕归尘瞪大眼睛看去,隱约有杂乱的脚印。

“不是一个人的脚印。而且鞋弓这样小,不是男人。殤阳关里本该没女人。”息辕沿著那些脚印前行,渐渐露出了笑容。

火光照亮前方,墙壁上有一处暗门。它也刷了白堊,与墙壁相平,不注意原本看不出来。

息辕连著剑鞘提起重剑,回头给了吕归尘一个眼色。他压低了声音:“只希望是个活公主,便万事大吉了。”

吕归尘一手持著两支火把,一手按刀不动,使劲点了点头,全身绷紧。

息辕低喝一声,握住剑柄將重剑在头顶旋转,携著巨大的衝力击在暗门中央。他承袭叔叔步战之术,臂力极强,暗门瞬间崩溃,早已蓄力待发的吕归尘猛地將火把掷出,全力蹬地,利箭发射一般冲了进去。息辕甩手將重剑出鞘,剑鞘落地,他也不看,跟著一步踏上。

女人的尖號像是钢针一样刺进吕归尘的耳朵里,就著火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手忽地一软。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从侧面猛扑过来,高举手腕粗的木棍对著他顶门砸下。息辕在这种时候远比吕归尘敏锐,他一步上前,轻轻巧巧地夺下了那人手里的木棍,顺手一个嘴巴,把她抽翻在地。

那是一个粗壮的女人,僕妇装扮,衣衫襤褸,像只母兽那样在地上呼呼喘了两口气,还想跳起来。息辕却没有给她任何反扑的机会,他一步上前单膝跪地,冷冷的剑锋压在僕妇的后颈上。僕妇翻起眼来死死瞪著息辕,息辕触到她的目光,也觉得身上一寒。

吕归尘踏上一步,周围传来脚步声的回音。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是一个比外面那个仓库大了十倍不止的巨大空间。这里零散的还有著些柳条筐子,不过明显都是空的,一些蒙了灰尘的罈子堆积在角落里,散发出隱隱的酱味和腐臭味,似乎是醃蛋臭了的味道。而火光勉强能照到的仓库尽头,蓬头垢面的女人们以骯脏的麻布盖住身体,靠在土墙上互相温暖,哆嗦著,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吕归尘看著她们的眼睛,觉得像是看著一眼一眼的黑井。

那神色,那目光,那凌乱的头髮,那些女人。他想到了那个月如鉤的晚上,訶伦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著年幼的吕归尘,眼神和他面前的这些女人相仿。

仓库中间的地上躺著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尸体泛著可怕的青灰色,似乎死去有一段时间了。男尸身形魁梧,上身赤裸,背后还能看见古老的图腾纹。女尸则被他压在身下,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乳胸被咬掉了一块,凝固的血浆把赤裸的胸部半边染成黑的。男尸后脑迸裂,吕归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被息辕夺下的木棍。那后脑上沉重的一击,想必是木棍造成的。在这个离国赤旅步卒对女人施暴的时候,僕妇扑出去给了他致命的一棍子。

息辕一脚把那根木棍踢飞,便不再管那个僕妇,走到吕归尘的身边,看了看周围的情形。

“是了,是这些人。”他低声道,“她们的髮式装扮,都不是平常的女人。看来是在乱军之中被这个不要命的离国人发现。这个人慾火攻心强暴了这些女人,轮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自己也被干掉了。”

吕归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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