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野狼谷弃子(2/2)
玄甲卫士们卸下了平日里的肃杀,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喧譁声与鬨笑声,远远地便能传出数里之遥。
整个营地,都仿佛沉浸在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鬆懈与狂欢之中。
“头儿,殿下这是何意?”
一处偏僻的帐篷之內,赵大眼一边用力地撕扯著一块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瓮声问道,“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明摆著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咱们就在这里?”
李牧放下手中的书卷,眉头微燮:“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殿下此举,看似鬆懈,实则是在故意麻痹敌人,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小七啃著骨头,好奇地眨巴著眼晴,“可万一那蛇不上当,或是来的蛇太多,咱们怎么办?”
江临没有参与他们的討论,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细细地擦拭著那口新得的青霜软剑。
剑身薄如蝉翼,柔韧异常,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不见半分反光,仿佛能將所有的光线都吸收殆尽,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江校尉。”
帐篷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名玄甲卫士的斥候队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著江临射身一揖。
“一切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野狼谷两侧山林之中,共设下明暗哨卡一十二处,足以確保方圆十里之內,连一只兔子也无法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溜过去。”
江临点了点头:“辛苦了。”
他將青霜软剑缓缓归鞘,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动身了。”
“头儿,真要去?”张猛的脸上,带著几分掩饰不住的担忧,“那野狼谷,如今怕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您和侯三两个人——”
“放心。”江临的语气平静,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有时候,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是会相互转换的。”
他看了一眼帐外那片被篝火映得如同白昼的营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戏台已经搭好,演员也已就位,若是连主角都不登场,这场戏,又如何能唱得下去?”
半个时辰后。
两道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片灯火通明的喧囂营地。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从荒原的另一侧,潜入了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愈发阴森诡的野狼谷。
江临走在前面,他的脚步轻盈得如同猫儿,每一次落下,都恰好踩在那些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枯草或软泥之上。
他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冷静地扫视著周围。
侯三则如同他的影子一般,紧隨其后,他將斥候的潜行与敛息之术发挥到了极致,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缕微风。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柄无声的利刃,悄然地刺入了这片早已布满杀机的黑暗丛林。
越往谷中深入,空气便愈发阴冷。
一股混杂著腐叶与血腥的奇特味道,若有若无地在林间瀰漫。
终於,在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的林间空地,江临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从地上捻起一撮尚算新鲜的泥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有血腥味,而且是人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看这土的翻动痕跡,应该就在半日之前。”
侯三也凑了过来,他从旁边一棵树的树皮上,刮下一点几不可察的白色粉末,放在指尖捻了捻,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头儿,是药王庄的引魂香。这东西无色无味,却能吸引引方圆数里之內所有对血肉有渴望的凶兽邪物,是他们用来清理战场,毁尸灭跡的惯用手段。”
江临点了点头,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野狼谷,便是敌人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第一个陷阱。
两人不再停留,循著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如同两只在黑夜中捕食的狸猫,更加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又行了约莫一里,前方林木渐疏,一处被巨大岩石环绕的天然石窟,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股更为浓烈的血腥与腐臭,如同实质的浪潮,从那黑洞洞的石窟之中扑面而来。
石窟之外,横七竖八地躺著七八具早已被野兽啃噬得残缺不全的户体。
从他们身上那破烂的服饰和散落在旁的兵刃来看,赫然便是先前那支偽装成商旅的药王庄死士。
“看来,我们那位大皇子,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江临看著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声音冰冷,“用完了的棋子,便毫不犹豫地丟弃,甚至不惜引来凶兽,將他们啃噬得户骨无存,以抹去所有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痕跡。”
侯三也是看得心头髮寒,他正想说些什么,江临却突然做了一个声的手势。
“里面,有动静。”
江临侧耳倾听,他那早已超越常人的听觉,清晰地捕捉到,从那黑洞洞的石窟深处,
传来一阵阵如同野兽咀嚼骨骼时发出的咔声,某种液体滴落在岩石上时发出的嘀嗒轻响。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拔出兵刃。
一左一右,如同两道即將发起致命一击的影子,一步一步慢慢向那散发著死亡与血腥气息的石窟逼近。
石窟之內,血腥与腐臭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
江临没有立刻踏入那片更深的黑暗,他只是將身形隱在一块巨大的钟乳石之后,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气息,將【听风】之技提升到了极致。
他的世界,再次化为一片由声音和气流构筑的无形画卷。
那咔咔嘧的咀嚼声,清晰而有规律,每一次骨骼被咬碎的脆响都仿佛一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在人的心头。
那声音的来源,並非是野兽那种撕扯血肉的粗野,反而带著一种条理分明的节奏。
江临对著身旁的侯三,做了一个极其缓慢而谨慎的潜行手势。
侯三也是在户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老斥候,他猫著腰,脚步轻得如同一片落叶,紧隨江临之后。
两人一左一右,借著洞窟內犬牙交错的怪石掩护,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一点一点,向著那声音的源头摸去。
隨著距离的拉近,那股血腥腐臭之中,竟又多了酒气,以及某种名贵香料被血污浸染后,散发出的古怪味道。
终於,在绕过一道巨大的石笋之后,洞窟深处的景象,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溶洞,地上横七竖八地躺著三四具与洞外一般无二的尸骸,
而在这些尸骸的中央,背对著洞口,坐著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著的,赫然也是与地上死者同样款式的华贵锦缎衣物,只是此刻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顏色。
他的身形瘦高,长发披散,正抱著一截不知是人还是兽的腿骨,一口一口地啃食著上面残留的些许血肉。
听到身后传来的微弱动静,那人啃食的动作猛地一滯。
他缓缓地,用一种如同生了锈的机括般的姿態,转过了头。
借著从洞口透进来的些许微光,江临和侯三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但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了如同蛛网般的紫黑色血管,双眼之中不见半分属於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种近乎疯癲的猩红。
他的嘴角,还掛著一丝血肉的残渣,混合著粘稠的唾液,缓缓滴落。
“是你,是你回来了?”
那疯癲的倖存者看著江临和侯三,那双猩红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隨即被一种滔天的恨意与恐惧所取代。
“你这个叛徒,是你,在酒里下了毒。”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咆哮,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竟捨弃了手中那根啃食了一半的骨头,从腰间拔出一柄同样沾满了血污的短剑,朝著江临二人跌跌撞撞扑过去。
他的步伐虚浮,身形摇晃,显然早已是强弩之末,但那股子同归於尽的疯狂与狠厉,
却依旧令人心悸。
侯三脸色一变,下意识便要挺刀迎上。
江临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退后。”
江临的声音平静,他没有拔刀,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著那状若疯魔的倖存者扑至近前。
就在那柄闪烁著寒光的短剑,即將刺入他胸膛的前一剎那。
江临的左手在那倖存者持剑的手腕上,看似隨意地一搭、一引、一转。
那倖存者只觉一股极其巧妙的卸力传来,他那凝聚了最后力气的致命一刺被化解於无形。
紧接著,江临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併拢如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无比地点在了他手腕的阳溪穴之上。
“呢!”
倖存者闷哼一声,只觉得整条右臂瞬间酸麻无力,那柄短剑再也抓握不住,眶当一声掉落在地。
江临指尖顺势而下,又在他胸前的腹中穴上轻轻一点。
那倖存者原本狂暴的气息,如同被戳破了的气囊,瞬间萎靡下去。
他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
那双猩红的眸子里,疯狂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茫然与绝望。
“你,你不是他。”他看著江临,声音嘶哑地说道。
江临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平静地问道:“他是谁,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何会在此地自相残杀?”
那倖存者看著江临,眼神几度变换,最终那紧绷的神经仿佛彻底断裂,他发出一阵如同夜梟般悽厉的怪笑。
“哈哈哈,自相残杀?我们只是被丟弃的废物罢了。”
他一边笑,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大股大股的黑血从他口中涌出,带著一股刺鼻的腥臭。
“是大皇子,是我们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他嫌我们办事不利,便赐下了断魂酒。”
“断魂峡一败,我们这些侥倖逃回来的人,便都成了弃子—-那个传令的信使,带来的不是嘉奖,而是毒酒。”
“只有我察觉到了不对,提前用秘法逼出了一部分毒素,可依旧逃不过一死。哈哈哈,忠心耿耿换来的便是尸骨无存。好一个———好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子。”
他的笑声越来越弱,眼神也开始涣散,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
“野狼谷的西面山壁有我们留下的记號。”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这句断断续续的话,隨即头一歪没了声息。
洞窟之內,再次陷入死寂。
侯三看著地上这具死不目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为达目的,不惜將忠心耿死的手下,尽数毒杀,毁户灭跡。
这位素有贤名的大皇子,其手段之狠辣,心肠之列毒,简直令人髮指。
江临平静第俯下身,在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仔细地摸索起来。
很快,他从户体內衬的夹层之中,摸出了一块用油布包裹著的小小铁牌。
铁牌之上,只刻著一个古朴的篆字一一药。
“果然是药王庄吗?”
江临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铁牌上缓缓摩。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洞外那片在晨曦中依旧显得阴森的野狼谷。
“侯三,你立刻返回大营,將此地情形,以及这枚令牌,一併呈报给殿下。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头儿。”侯三將令牌贴身藏好,重重点了点头。
“我去西面山壁看看,他们究竟留下了什么记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