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迁徙(2/2)
他肩膀垮塌下来,抵著门的手臂也软软地垂下。那扇破旧的木门,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力量,被狄伦轻轻一推,缓缓地敞开了。
门板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將门外微弱的光线彻底隔绝。狭小昏暗、散发著霉烂气味的窝棚里,只剩下狄伦和佝僂的老农韦林。
没有预料中的狂喜、没有解脱的泪水、没有对未来的憧憬。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两潭浑浊的死水,凝固在韦林沟壑纵横的脸上。
“以后没人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了,没人能再隨便打杀你们了…你…你不开心吗?老韦林?”
韦林枯瘦的手掌突然重重拍在露出草茎的土炕上,震得陶罐里发霉的燕麦簌簌掉落。
“男爵老爷…他死了!”
“那新来的老爷呢?他愿不愿意把地租给我种?!他要是不租给我地…”
他猛地抓住自己乾瘪的胸口,手指深深掐进嶙峋的皮肉里。
“…那我全家老小,往后所有的日子,喝西北风去吗?都得活活饿死啊!”
他浑浊的眼球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声音颤抖著继续控诉:
“再说了…再说那男爵老爷…他坏!他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他收税是狠啊,狠得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这把税…都收到五十年后啦!”
“新老爷来了…他要是不认这旧帐…说男爵收的不算数…要我们…要我们再从头交一遍…那…那可怎么办啊?”
他越想越绝望,越想越觉得狄伦他们简直是闯下了弥天大祸,气得用枯瘦的手掌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瘦骨嶙峋的大腿,声音充满了怨懟和不解:
“哎呀!我的教士老爷!你们…你们把他打死干啥啊?你们把他打死了…这…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狄伦彻底僵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他猛地一步跨前,双手死死抓住了韦林那瘦弱的肩膀,力气大得让老农痛哼出声。
“老韦林!你看著我!你清醒一点!”
“那个男爵,还有他手下那些狗腿子,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他们把我们当人看吗?他们把我们当牲口一样使唤!当螻蚁一样踩死!”
“他们榨乾了我们祖祖辈辈的血汗!让我们活得生不如死!”
“你告诉我,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难道不恨他吗?”
韦林浑浊的眼球蒙上雾气,“那...那不是还留了口气么...”
他佝僂著背去捡滚到火塘边的碗,吹了吹沾著的草木灰,浑浊的目光越过狄伦年轻而愤怒的脸庞,和那片灰暗的天空。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著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和认命:
“教士老爷…您还年轻,心气儿高…容我老头子…倚老卖老一回…”
“在这片地上…想活得长久…活得比別人多喘几口气…”
“…你要…比他的狗还要听话…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孝顺…要让他觉得…离了你…他连脚上的泥巴都没人舔乾净…”
“恨?…恨有啥用啊?…骨头越硬…死得…就越早哇…”
他闭上眼,乾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句:
“…可不敢恨…千万…可不敢恨啊…”
空气陷入长久的沉默。
狄伦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那些提前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充满激情与希望的说辞——
关於天国、关於均田、关於自由和尊严。此刻都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变得苍白空洞、无比可笑。
它们像一堆被雨水打湿的柴火,无论他如何用力地摩擦,也再无法点燃一丝火星。
在这片浸透了千年血泪与麻木的土地面前,他精心准备的言语,显得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