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此一别立场分野(2/2)
更何况,张士诚嘴上说得再好,本质上仍是见到天下已乱,元廷颓势尽显后,急于下场分一杯羹,进一步做大家业的投机,其实并无远大的政治抱负。
而且,察其言观其行,也多半不会现在就立即起兵,更有可能是趁着朝廷和各路义军两败俱伤之时,再下场坐收渔翁之利。
这恐怕也是张士诚先推演战局,进一步考验自己的才能,并确定朝廷已经无力回天后,才决定道出心中抱负,决意招揽自己的主要原因吧?
但张士诚对自己信义和援手,却是实实在在的。
直接拒绝,不仅伤情面,还有可能产生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闻道一行数十人还在北沙镇,需要尽快将他们安全护送到红旗营治下。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卞元亨脑中碰撞。酒意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放下酒盏,脸上的震惊渐渐化为带着深深感激和歉意的神情。
“张兄!”
卞元亨站起身,对着张士诚郑重地躬身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张兄如此看重元亨,推心置腹,更以举义大事相托。元亨,元亨何德何能,敢受张兄如此厚爱!此恩此情,元亨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他抬起头,直视着张士诚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兄雄才大略,胸怀天下,他日必非池中之物!然……”
卞元亨话锋一转,透出深深的无奈,道:
“元亨此身,已非自由之躯。父母年迈,尚需元亨侍奉左右。更有……更有一些早年应承的旧事羁绊,牵扯甚深,一时之间,实难追随张兄左右,共举义旗!”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遗憾和真挚的祝福:
“元亨虽不能亲身追随,但张兄壮志豪情,令元亨敬佩万分!他日张兄义旗高举,纵横淮海,元亨虽在江湖之远,亦必为张兄遥祝!盼张兄旗开得胜,早成大业!
若……若他日有缘,张兄还有用得着元亨之处,只要不违背信义,元亨定当尽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无法追随的遗憾,又给足了张士诚面子,表达了敬佩和未来可能的有限度支持,将拒绝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张士诚脸上的热切笑容,随着卞元亨的话语,一点点凝固,最终化为难以掩饰的深深失望。
他确实没有立即起事的想法,要联络共举大事的豪杰也不止卞元亨一人,但此人文武全才,徒手搏虎之名远扬,能得他相助,对提升自己的声望也有莫大好处。
而被其婉拒,也让张士诚暗感大业尚未开启,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包厢内顿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只剩下窗外传来的阵阵海浪声。
张士诚猛地抓起酒坛,发现酒坛已空,烦躁地放下。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叹息,脸上的失望之色渐渐敛去,重新挤出一丝豪爽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勉强。
“哈哈哈!也罢!也罢!”
张士诚用力拍了拍卞元亨的肩膀,力道依旧沉实。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卞兄弟孝心可嘉,信守然诺,更是君子所为!张某佩服!今日能与卞兄弟一吐胸中块垒,畅论天下,已是快事!来日方长,咱们兄弟的情谊,不在这一时!”
话虽如此,但包厢内的气氛,终究因这未能如愿的招揽而蒙上了一层微妙的疏离。
卞元亨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与张士诚之间的江湖义气,恐怕再难回到从前了。
乱世之中,道路的选择,往往就意味着立场的分野。
他此刻只想尽快打探到确切消息,然后带着周闻道和石山亲族,离开这是非之地,平安抵达红旗营治下,完成自己的使命,尽快为石元帅施展平生才学。
张士诚豪爽的“后会有期”言犹在耳,卞元亨心中却已筑起一道无形的藩篱。
二人道别,离开酒楼后,卞元亨就径直回到车马店——没必要关注有没有人跟踪,以张士诚在这一带的势力,想找到周闻道一行人的落脚处,太容易不过了。
若张九四真存了歹心,以其掌控私盐武装的狠厉手段,在这片地界上,躲是躲不开的。
见到周闻道后,卞元亨尽数告知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至于张士诚欲要在淮东举事,及今日对自己的招揽,他则只字未提。
虽然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日后甚至有可能战场上刀兵相见,但卞元亨心中自有准则,做人,须对得起“信义”二字。
张士诚待他并无半分亏欠,甚至多有助力。对方将掉脑袋的密谋坦诚相告,这份信任,他岂能转身就当作谈资四处宣扬?此非君子所为,更非他卞元亨的立身之道。
沉浸在情报喜悦中的周闻道,并未察觉卞元亨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庐州路尽入石元帅囊中,不仅意味着红旗营实力暴涨,更意味着他们归途,拥有了更多、更安全的选择!
经由黄河-大运河-长江-和州登陆,这条路线虽然更远,但这条水道他极为熟悉,沿途关卡、补给点、风险地段都了然于胸,安全性大增。
只是如此一来,又得乘船,须得在白沙多待几日,待晕船严重的众人恢复了体力,才能再启行。
卞元亨对此并无异议,他留在北沙,帮着周闻道打点行装、采购补给,也暗中留意着周遭动静。
整整五天过去,风平浪静,没有可疑的盯梢,也没有刻意的骚扰。张士诚仿佛真的只是与他喝酒、叙旧,便再无后续。
这反而让卞元亨心中对张士诚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确实坦荡磊落,或者说,张九四还很看重自己的江湖名声,不屑做那些鬼祟下作之事。
众人这几日好吃好喝,基本恢复了元气,便又租了一艘船,启程向西。
卞元亨却与周闻道辞行,他要先骑马赶回东溟,处理一些家事,届时再在高邮与众人汇合。
目送载着周闻道等人的船只渐渐离港,卞元亨不再耽搁,翻身骑上重金购买的健马,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沿着陆路,向着东南方向的家乡——盐城县东溟村,绝尘而去。
马蹄声碎,踏碎了淮东平原的宁静。卞元亨归心似箭,昼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当他风尘仆仆、一脸倦容地出现在东溟村卞家老宅门前时,夕阳正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卞仕震正在院中修剪木,见到长子突然归来,又惊又喜,连忙放下剪刀迎了上来。
“大郎?怎地回来得这般快?”
他仔细打量着儿子布满尘土、眼带血丝的脸庞,心中咯噔一下,以为卞元亨投奔石山之事不顺,或是途中遭遇变故,才无奈折返。
卞元亨强打精神,顾不上洗漱,拉着父亲进入堂屋,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语气凝重:
“父亲,淮东过段时间恐怕会有大动荡。孩儿实在担心您和家人的安危。要不……您收拾一下,随孩儿一同去庐州路吧!”
他顿了顿,补充了红旗营最近大胜的消息。
“石景行元帅,已经打下了整个庐州路!那里相对安稳。”
卞仕震看着儿子眼中的焦急与关切,心中了然。他虽不问世事,但儿子口中的“大动荡”意味着什么,岂能不知?大郎不愿明说是谁要闹事,他也不追问。
在这东溟村,卞家世代乡绅,与人为善,根基深厚,他自信没有谁会跑来寻卞氏的晦气。
卞仕震慈爱地拍了拍卞元亨沾满灰尘的手臂,语气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从容:
“你这孩子,总是思虑过甚。为父在东溟住了一辈子,根就在这里。些许风浪,还掀不翻卞家这艘小船。你且宽心。”
他眼中流露出对长孙的牵挂,最终还是狠下心来,不愿大郎忧愁后路,而不能安心建功,道:
“存礼(卞元亨长子)已经四岁了,你若是不放心,便把妻儿都带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