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神无定相,心自择路。(2/2)
拉朱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水边,月光將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忽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沙里,额头抵著潮湿的河岸,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此刻的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无所不能的河神大人啊…”
他的声音压抑而嘶哑,仿佛从灵魂最深的裂缝中挤出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
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脸上未乾的泪痕和眼底深刻的挣扎。
“我是达利特(dalit)…贱民中的贱民。
生来就沾著污秽,连影子落在高种姓身上都是罪过。
我的名字,就是原罪。”
他的声音带著刻骨的苦涩。
“在帮派里,我靠凶狠和不要命才活下来,像阴沟里的老鼠。
他们叫我『黑蛇』,怕我,但也…鄙视我。
连那些首陀罗的帮眾,看我的眼神都带著施捨般的怜悯,背地里依旧叫我『不可接触者』。”
“可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近乎悽厉的狂热。
“因为您!因为我是您的『神赐者』!
他们跪下了!那些曾经对我吐口水、嫌我脏的人,他们匍匐在地,亲吻我脚下的泥土!
连帮派里的小头目,那个傲慢的首陀罗,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他叫我『拉朱大人』!”
拉朱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
“我尝到了…被当人看的滋味。”
隨即,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充满了自我厌恶的疲惫。
“可是河神大人…我是怎么得到这一切的?
我依旧是『黑蛇』拉朱!
为了活下去,为了在帮派里立足,我带著人向这些棚户区最穷苦的人收保护费,砸烂过不肯交钱的寡妇的破锅,打断过老人的腿…
河神啊,我脚下的路,是用淤泥和鲜血铺成的!”
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头髮,刺青在月光下扭曲。
“我想要改变!我想要…洗刷这污秽!我想让这些同样生如螻蚁的人,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
可…可我该怎么做?我…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的灵魂在油锅里煎熬!
求您…求您给我指引!告诉我,我该何去何从?”
他绝望地將额头再次重重磕在泥地上,等待著,祈求著那至高的神启。
---
林河悬浮在河底神核之上。
拉朱那饱含血泪的祈祷如同实质的声波穿透水流,清晰地迴荡在祂的神念之中。
那浓烈的迷茫、痛苦、对尊重的渴望与深刻的自我厌弃,构成了一幅远比单纯祈求赐福或消灾更复杂的人性图景。
神眸中流转著淡金色的光芒,如同亘古流淌的河水。
林河“听”到了。
但祂並未立刻回应。
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
空洞的口號、被灌输的教条、未曾经歷便自以为懂得的“道理”…
那些东西,最终都成了水中泡影。
真正的领悟,如同河床底部的金砂,唯有在自身命运的激流中反覆冲刷、磨礪,才能显现其价值。
拉朱的路,必须由他自己的脚去丈量,由他自己的心去抉择。
神,可以给予契机,却不能替代思考。
恰在此时,上游漂来一片污跡斑斑的残破报纸。
隨著夜间的微澜,晃晃悠悠地经过林河灵体附近。
神念隨意扫过那模糊的铅字,一行印地语標题跃入“眼帘”:“**???????????????????????(karo vo jo tumhara man kehta hai -做你想做的)**”。
林河的意志微动。
河底暗流悄然匯聚,如同最灵巧的刻刀。
浑浊的河水温柔地包裹住那张脆弱的报纸,水流精准地渗透纸张的纤维。
那些关於政治丑闻、市场菜价、电影明星的无关文字,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
墨跡在河水的冲刷下迅速溶解、消散。
唯有那行“**???????????????????????**”的铅字,被一股柔和的神力牢牢锁住。
纤毫毕现,在污浊的纸面上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一股微不可查的水流,托著这张仅剩一行字的奇特报纸,如同河神无声的嘆息,稳稳地推送向岸边。
它无声无息地抵达,轻轻触碰到了拉朱因长时间磕头而沾满泥浆的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