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暂得权令风初起, 一双军靴祸忽来(2/2)
司马耀听著他这番粗鄙而真诚的吹捧,眼中的笑意却愈发冰冷。
脸上的嘲弄之色,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骤然亮起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啊,张队率,我还要多谢你啊。”
司马耀先行一步,留下一脸茫然的张虎。
朝会刚刚结束,东海王司马越正与几位心腹在密室中商议要事。
他是个留著短须的中年人,目光锐利,精神饱满。
作为如今洛阳城中权力的最高点,他不喜欢在商议正事时被人打扰。
就在这时,司马耀快步从走入。
“殿下。”
司马越正说到关键处,被人猛地打断,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得颇为烦躁。
司马耀却仿佛没有看见,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充满了正义凛然的意味。
“臣以羽林郎之名,弹劾监造所监丞刘奚,其人不思礼法之本,专营奇技淫巧。所造之军靴,形制怪异,与我朝仪礼全然相悖,秽气冲天。请殿下下令查办,禁其所造之非礼之器,以正朝纲。”
司马越听完,烦躁更甚。
一双靴子,一个小小监丞,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值一提的琐事。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苍蝇。
“李兴。”
“末將在。”一名侍立在旁的参军立刻出列。
“你去一趟监造所。”
司马越隨意地吩咐道,“既然有人弹劾,就去查一查,看看这刘奚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正事。”
洛阳城外。
刘奚正亲自坐镇,验收著流民们送来的艾草。
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蛮横地挤开人群。
將一大捆艾草“砰”地一声扔在桌上,那份量足足是旁人的三四倍。
周围的流民见了他,如同老鼠见了猫,纷纷畏缩地退开,敢怒不敢言。
“点数,换粮。”中年人粗声粗气地吼道,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奚的目光从帐簿上抬起,平静地扫过他,又若无其事地飘向人群。
他注意到,好几个流民的筐子都是空的,脸上带著愤恨与畏惧。
就在刘奚准备开口时,一个尖锐而又颤抖的童声,划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他的艾草……是抢我们的。”
眾人皆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衣衫襤褸的男孩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却依然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指著那个魁梧的中年人。
“你这个小杂种,胡说八道什么!”
中年人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扬起,就要朝男孩脸上扇去。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如闪电般掠过。
“鏘!”
刘奚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身精准地挡在了男孩面前,架住了中年人挥下的手臂。
阳光下,剑刃上那一点寒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在我面前,还想动手打人?”
刘奚脸上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中年人被刘奚的气势和冰冷的剑锋所慑,手臂僵在半空,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刘奚的目光转向那个男孩,语气却缓和下来:“別怕,你继续说。”
男孩看著挡在身前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了上来。
他指著中年人,大声道。
“他看到谁采的艾草多,就威胁谁,把我们的艾草都抢走了,阿根叔的头还被他打破了!”
“我……我力气大,多采了些。”
中年人梗著脖子,还在做最后的狡辩。
刘奚冷笑一声。
“你的手乾乾净净,连点泥土和草汁都没有。而这个孩子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你说,这些艾草是谁采的?”
中年人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著,他能感觉到剑锋透出的森然杀气。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些艾草……是……是小人抢的。小人再也不敢了!”
刘奚还剑入鞘,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只对那惊魂未定的男孩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我叫石头。”
“好小子,有胆量。”刘奚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日起,你便入我监造所,做我的亲隨。”
男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让他忘记了恐惧。
他激动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而就在这人心初定,希望萌生的一刻。
刘阳惊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撕裂了这片刻的安寧。
“兄长,不好了,祸事了。”
他连滚带爬地衝到近前,一张脸煞白如纸,指著洛阳城內的方向,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兄长,你送出去的那些靴子,出事情了。”
刘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扶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刘阳,沉声问道。
“稳住,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羽林郎司马耀。”刘阳喘著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今天上朝时当殿弹劾你,说你私造器物,惑乱朝仪。”
周广宗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怒道。
“放屁,一双靴子,怎么就惑乱朝仪了?”
刘阳哭丧著脸,继续道来。
很快刘奚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是张虎殿前失仪,被司马耀小题大做告发了。
度支曹的钟雅本来想把这事压下来,结果反而被一同来得御史盯上。
有个朱整的御史说这事是官官相护,硬要进来插一脚。
司马耀,刘奚记得这个名字,司马氏的宗亲,之前和他有些仇怨。
只是刘奚没想到,对方的攻击会角度如此刁钻。
司马耀不攻击靴子的实用性,因为那是显而易见的。
他攻击的是礼,在这个时代,礼是天,是维繫整个士族阶层统治秩序的根基。
之前刘奚用孝攻击此人,没想到被他反將一军。
任何事情,一旦和违礼掛上鉤,就可小可大,可轻可重,全凭一张嘴。
而钟郎君的好心,反而成了火上浇油。
让一件小事变成了御史台与尚书台的意气之爭。
刘阳的声音带著哭腔,“那朱御史被激怒后,然后去了一趟监造所,把你打造的那些座椅也带走了,然后当庭发下敕问,勒令尚书台,会同专司祭祀礼仪的太常寺,一起会同议礼,要给这靴子定性。
此事一出,性质就彻底变了。
这不再是司马耀的私人恩怨,而是上升到了典制的层面。
一个小小的代理监丞,被捲入这种级別的礼法之爭,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周广宗听得心惊肉跳,急道。
“郎君,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赶紧把东西收回来,就说没这回事!”
“晚了。”刘奚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他看著远处巍峨的洛阳城郭,脑中飞速运转。
收回来?那等於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有罪。
这盆脏水,既然已经泼过来了,就断没有躲开的道理。
他沉默了片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刘阳和周广宗紧张地看著他,生怕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
然而刘奚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非但没有惊慌,眼中反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儘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