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曲广陵成旧憾,百年谱牒畏新知(2/2)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郎君,你看看我这双手,是拿笔桿子的手吗?我们这种人,祖宗传下来的,就只有这把锤子!”
他猛地抓起铁锤,重重地在铁砧上敲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续族谱是大事,需由宗长主持。我只是个打铁的匠人,郎君你怕是找错人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著刘奚,语气冰冷而决绝。
“你请回吧。”
这几乎是毫不客气的驱逐。
周广宗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他觉得向纯简直是不识抬举,周广宗有些恼怒地低喝道。
“你这是什么態度!”
“不必如此”
刘奚及时出声,打断了周广宗的呵斥。
“叔公息怒,是晚辈唐突了。”
看到气氛有些不对,里正出来打个圆场。
“哎呀,郎君远道而来,风尘僕僕,岂能就此离去?天色不早了,不如先在庄中歇下,此事从长计议!”
刘奚立刻借坡下驴:“如此,那便叨扰了。”
等到眾人离去,向纯终於將最后一块烧红的铁料锤打成型。
他是摊开自己满是厚茧和烫伤的手掌,在昏暗的火光下怔怔出神。
“宗长……族谱……”
他低声咀嚼著这几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向纯缓缓走到铺子外,一阵风吹散了些许热气,也吹起了他尘封的思绪。
他的目光望向洛阳的方向。
什么名士风流,什么清谈玄学,在刀剑面前都是虚妄。
他散尽家財,辞去官职,带著家人隱入这最不起眼的旁支,重新拾起了这把铁锤。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我们这一支,巴不得从族谱上被彻底抹去姓名,从此世上再无向秀之后,只有这山野里的铁匠。如此,才能换得几代人的安寧。”
“洛阳来的郎君……又是洛阳……”
那是一段所有读书人都不愿再回忆的岁月。
自高平陵那场政变之后,天下名士便活在了无形的恐怖之中,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当权者巩固权力的祭品。
在那样的年代里,诞生了竹林七贤。
他们以狂放不羈的姿態,用酒精、玄谈和对世俗礼法的蔑视,进行著一场消极的抗议。
而这群人的精神领袖,便是嵇康。
向秀在七贤里面只是陪衬,嵇康打铁,他便在一旁鼓风。
嵇康不仅是才华盖世的名士,还是曹魏宗室的女婿。
这重身份,註定了他与篡权者司马氏之间的对立。
当司马昭向他伸出橄欖枝时,他以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作为回应,寧可在洛阳城外与挚友向秀一起打铁为生,也不愿与之为伍。
司马昭需要杀鸡儆猴,於是嵇康便成了那只鸡。
临刑之日,三千太学生跪求赦免,却无法撼动当权者的杀心。
嵇康神色自若,在刑场上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曲终之时,只留下一句。
“《广陵散》於今绝矣”。
挚友的鲜血,溅在了七贤向秀的眼前。
他明白了风骨的代价。为了活下去,为了保全家族,他选择了屈服。
当他被迫入朝为官,面对司马昭时,那个男人当眾问他。
“我听说你有隱居避世的志向,怎么会在这里呢?”
“古代的狂人,並不了解帝尧求贤若渴的用心,所以隱居的生活並不值得羡慕。”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向秀咽下了所有的悲愤与屈辱,否定了自己曾经的理想,也否定了挚友用生命去捍卫的价值。
后来,向秀路过嵇康旧居,写下了字字泣血的《思旧赋》。
每一个字,都是对亡友的哀悼,也是对苟活於世的自己的鞭挞。
身为向秀的儿子,向纯日日所见,都是那个苦闷的父亲。
父亲虽有大才,能著文章,通音律,精玄理,然而却终日鬱鬱寡欢。
他常常独自坐在院中,望著北方出神,一坐便是半日。
有时夜深人静,向纯还能听到父亲房中传来的轻声哭泣
父亲偶尔饮酒过量时,会拉著年幼的向纯,说些醉话。
“纯儿,记住,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为父当年……为父当年……”
每到这时,他总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所以当一个来自洛阳的郎君,似乎又想把他拉回名为官场的漩涡时,向纯果断的拒绝了。
这位小郎君虽然言辞温和,举止有礼,但是向纯看得出来。
眼前这一行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尤其是矮个敦实的汉子,血腥味从背后的布包飘散出来。
这绝对不是什么来寻亲的,想到这里,向纯对刘奚的戒备愈发深重。
他寧可在这山野之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铁匠,也不愿再与任何可能牵扯到朝堂爭斗的人有半点瓜葛。
“广陵散已绝,我只需要活著,平安地活著,便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