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清明雨,碑前草,心头痕(1/1)
清明前三天就开始飘雨,不大,像老天爷撒的一把细盐,沾在人头髮上,潮乎乎的。苏晚凌晨就起来了,在灶房里烧纸钱,黄纸在火盆里蜷成黑蝴蝶,灰烬被风卷著往门外飘,她赶紧用筷子压住纸角:“慢点烧,让祖宗都接著。”
傻柱蹲在院里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蹭出“沙沙”声,磨得雪亮。“等会儿去后山割把艾蒿,”他往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再蹭时更滑了,“老话说『清明插艾,百鬼不挨』,给爸妈的坟前也摆上。”镰刀是他年轻时用的,木柄被手汗浸得发黑,刻著几道浅浅的痕,是当年割麦子时崩的。
许朗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捏著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女人,梳著齐耳短髮,笑起来眼角有两个浅窝。他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你姥姥最爱乾净,等会儿去了,得把碑前的草薅乾净。”照片边角卷了毛,是他当年从东北带回来的,揣在怀里捂了一路,磨出了毛边。
小远穿著件蓝布褂子,蹲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雨后的蚂蚁格外忙,黑压压的一队,正往墙缝里拖半块饼乾渣。“太奶奶,”他仰起脸,鼻尖沾著泥,“爷爷说清明节要去看太爷爷太奶奶,他们住的地方冷不冷?”苏晚正往篮子里装供品,闻言愣了愣,往他兜里塞了块:“不冷,有太阳照著呢。”
供品是头天晚上备下的。白面馒头蒸得暄软,上面点著红点;苹果洗得鋥亮,在竹篮里滚出淡淡的香;还有傻柱特意做的红烧肉,肥瘦相间,油汁浸在盘子里,泛著琥珀色的光。“你爸当年爱吃这个,”许朗看著红烧肉,声音低了些,“有年清明没肉,他就用酱油拌米饭,说『这样也像红烧肉』。”
早饭吃的是清明粿,苏晚前儿个用艾草汁和的面,碧青的麵团里包著豆沙馅,蒸出来透著股草香。小远咬了口,豆沙馅流出来,沾在嘴角像抹了胭脂:“太奶奶,这个比饺子好吃!”傻柱敲他的脑袋:“就你嘴甜,等会儿去了坟前,得给太爷爷太奶奶磕三个响头。”
出胡同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细蒙蒙的,打在油纸伞上“沙沙”响。建业推著辆二八大槓自行车,后座上绑著供品篮子,晓梅撑著伞跟在旁边,手里拎著捆黄纸。“这条路我小时候常走,”建业踩著水洼,“那会儿没这么多房子,都是庄稼地,我爸总牵著我的手,说『跟著脚印走,別踩了青苗』。”
后山的路泥泞,傻柱在前面开路,镰刀砍断挡路的荆棘,“咔嚓”声在雨里传得远。坟地在一片松树林里,两座坟挨得近,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是许朗前几年重新描的,红漆在青石板上洇开,像未乾的血。
“来了。”许朗放下篮子,先蹲下身薅草。碑前的草长得疯,叶片上掛著雨珠,薅起来带著股土腥气。他的手指被草叶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混著雨水滴在坟前,他却像没察觉,只顾著把草根都拔乾净。
苏晚把供品摆开,馒头、苹果、红烧肉,一样样摆得齐整。她拿出块乾净布,细细擦著碑上的字,擦到“妻 李秀兰”三个字时,布停了停,指尖在“兰”字上轻轻划:“妈,我们来看您了,家里都好,小远长个儿了,能背唐诗了。”
傻柱点燃黄纸,火在雨里明明灭灭,他往火堆里扔了把纸钱,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他的脸。“爸,妈,”他的声音有点哑,“今年收成好,家里买了台电视机,等您孙子长大了,让他给您讲讲电视里的新鲜事。”
小远学著大人的样子磕头,额头磕在湿泥上,沾了块黑。“太爷爷太奶奶,”他仰起脸,雨水顺著脸颊往下淌,“小远会写字了,下次来给你们写『福』字。”许朗摸著他的头,眼眶有点红:“好,好。”
晓梅往坟前倒了杯酒,酒液渗进土里,很快就没了影。“妈总说,”她轻声道,“清明的酒要倒在根上,祖宗才能喝到。”建业在旁边烧纸,黄纸灰被风吹得四处飘,他伸手去挡,却被灰迷了眼,揉了揉,眼角就湿了。
雨停了,松树林里飘著松脂的香。许朗坐在坟前,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放在碑上。“你看,”他对著照片笑,“孩子们都长大了,日子比以前好百倍,你要是还在,能看著小远长大,该多好。”风穿过松针,“沙沙”响,像有人在嘆气。
往回走时,太阳出来了,透过云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傻柱在路边割了把艾蒿,分了些给建业:“插在门框上,驱虫。”艾蒿的清香混著雨水的潮气,钻进人鼻子里,像小时候母亲晒的草药味。
小远走累了,趴在傻柱背上睡觉,口水沾在他的衣襟上。傻柱走著走著,忽然哼起段老调子,是他母亲生前爱唱的,调子软乎乎的,混著脚步声,在山路上慢慢飘。苏晚跟在后面,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清明,傻柱也是这样背著她过泥泞路,说“別弄脏了新鞋”。
胡同口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黄绿的,在阳光下闪著亮。许朗走得慢,手里还攥著片从坟前摘的柏叶,叶尖上的刺扎著手心,有点疼,却让人清醒。“人这一辈子,”他忽然对建业说,“就像这清明的雨,看著凉,落到土里,能让草发芽,能让树扎根。”
院里的石榴树抽出了新枝,红棕色的枝条上顶著点绿芽。苏晚把艾蒿插在门框上,艾香漫进屋里,和灶上燉著的鸡汤香缠在一起。傻柱在擦镰刀,刀刃上的血跡被雨水冲乾净了,只剩雪亮的光。“明年清明,”他说,“咱带小远放风箏,老话说『清明放风箏,晦气都放跑』。”
小远醒了,从屋里跑出来,手里举著只纸鳶,是晓梅用掛历纸糊的,拖著长长的尾巴。“爷爷,放风箏!”他拽著线在院里跑,纸鳶晃晃悠悠飞起来,尾巴在阳光下划出道浅黄的弧。
许朗坐在廊下看著,手里转著核桃,核桃碰撞的“咔啦”声里,混著小远的笑声。坟前的草还会再长,碑上的字还会被雨水冲刷,但只要这院里的人还在,笑声还在,那些埋在土里的念想,就总会像春天的草,在心头冒出点绿来,带著暖,带著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