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主（2/2）
帐本里密密麻麻圈著亲眷们多年来隱匿於公帐中的贪污款项，那些干透发硬的墨跡印证著经年累月的岁月变迁，如山嘆气：“这里的帐有多久多大，阿爷就对你们就有多仁义。”
丛叶扑过来想抢帐册，被如山拂开手，她眼露寒光，话音也冷下来：“姑母可別一叶障目，表兄正在议亲，女方可是剑南道大医之家的嫡女，若成了美事表兄算是一只脚踏出了下九流，何苦为了遮掩这星星点点毁了表兄往高走的势头，愧为人母。”
丛叶收了手，冷静下来立时想到如山能公之於眾的只能算小问题，她不是危言耸听，二十年的算计，若什么事都能当成把柄，岂不是有成百上千件，如山早有心分家，那她就能扯出无数连她自己都忘了的遗留麻烦。
姑母动摇，如山心里就有数了，强硬之后便轮到怀柔，她把帐本递给姑母，语气平和道：“我让帐房支了五百贯，足够在蜀道坊买个清净院子，那里靠近剑南道，算作我送表兄表嫂的嫁娶礼。至於这家……”
“分！现在就分！”丛叶拽著胞弟衣袖著急眨眼，人多眼杂，如山却先用血脉至亲开刀，足以证明她打定了主意不给大家留后路，惹急了她，谁知道又会使出什么杀器，就算她不细说，万一这里的族眾动了邪念还是会给將来留下被攻击的短处，不能再让她继续了。
丛权不是没想过有这一天，但人走茶凉来得太快太急，才刚过兄长的头七，家里就乱了，如山丝毫不留给他应对乱局的时间。
但丛权毕竟出自商家，討价还价刻在骨子里，他提要求：“分可以，沿江的酒肆、鱼仓，还有跟过我的十艘艨艟，都得归我。”
丛叶一听，也忙接住话音索要：“南街绸缎庄，还有瓷器铺也都得划给我。”
如山鹰眼圆瞪，没按照二十年前的原始股本把他们撵出去她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他们居然还敢贪慾大开？怒火窜起，如山从袖中摸出金镶玉的双鱼牌交给仓仓，这是召集船工的信號，家的船工个个勇武，在陆地搬运有力，在水上能御水贼盗匪，既然好言好语无用，那就只能动粗了。
然而仓仓刚跳出门廊，一阵玉佩撞击的清亮声传来，她又被从外赶回家的若谷推进了屋內。
若谷扫视一圈堂內眾人，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对他摇头：“以暴制贪，小题大做。阿叔博闻强记，不会不懂唐律。”
丛权还没应声，若谷先兀自清算起来：“夹带盐铁，私藏胡椒，多报船损，按律当徒三年。”他又走近丛叶，继续说，“姑母挪用置业的公钱是受山南东道转运使所託，运送賑灾物资剋扣而来，按律杖责三十，徒二年。这些还只是去年至今明面上的事，至於前些年……”
“闭嘴！”丛权哗啦摔了桌上茶盏，回头和姐姐面面相覷，两人脸色均已煞白，丛策在世时，姐弟惹的祸他都替他们接了，有他上下打点，这些夹带私货挪点儿公钱的事都能糊弄，可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爹一死立马翻脸不认人，一笔一划竟都给他们记了个明明白白，他们有备而来，並且准备了许多年。
若谷躲开瓷器碎片，向两位长辈深深行了个大礼，又安慰回来：“惊著长辈绝非我二人目的，事急从权，万事都有挽回的余地，近年农业多灾，据天子詔，捐粮千石者可抵六赃之罪，叔父走私的胡椒约莫值这个数？姑母的新宅卖了再添百十石也可换表弟平安。”
厅堂静的冰窟似的，一个如山如狼似豹，又来个笑面虎若谷，这家今日不分就出不去了？此刻每个人都目光涣散，努力记忆自己那些忘却的陈年旧帐是否有紕漏，又会不会被这兄妹二人借题发挥。
如山半晌也没发出过响动，比起其他人她才更震惊，阿兄恰如其分的赶来，不失礼制的掀了硕鼠亲眷的底，一改往日飘在半空似的清冷公子形象和自己打起了抠算毫釐的配合，如山的心沉了沉，阿兄绝非自己以为的好糊弄。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的主母突然抬头：“闹够了没有？大戏连唱也得有收场的时候。”敲山震虎已经够了，再磨下去只会给未来种更大的麻烦，她决定给分家之事定个调子，“既然家的东西算不清、不好算，那我在山南西道的陪嫁铺面不如大姑和小叔吃些亏拿了去，山儿，谷儿，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一家，为些银钱不值当断官司。”
母亲好言相劝让如山不畅快，可突然她又心下一亮，立即让仓仓取了內院帐簿过来，她抽出一卷舆图铺在供桌上，硃笔在山南西道画了几个圈，这才摆手拒绝母亲的提议：“朝廷是要在山西南道建常平仓的，这六间铺面改成酒肆正当好，水路两通，商帮往来……”
“我要！”丛叶突然激动尖叫起来，但她朝向的不是如山，而是盯著弟媳一直点头，“大娘子你才是明白人，其实既然要分是要分个明白的，不如各自退一步，都痛快些，这些铺面我要，其他的就按你意思办。”
丛权奇怪地盯著姐姐，丛叶在宽袖遮掩下悄悄指了指舆图一角，那里落著工部的图章，家水陆两通，曾做过工部的滩涂承造，能得到天子建仓的消息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
丛权急著应允：“我也同意！我听阿嫂的。”见如山黑著脸，丛权赶忙补上一句，“这收铺退股之间的利差足够买千石新谷平罪，既全了家顏面不给谷儿添堵，又补了我们的亏空，如山，阿叔如此让渡，你可別再生枝节了。”
大家看向眉头大皱的如山，只等著她发话。而她看向若谷，若谷像是在考量什么，並不打算参与进来。
在眾人各怀心思的注视下，如山没应声，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