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望吾乡(13)(2/2)
二人笑了好一阵,渐渐地,有一抹暗影掠过了青田的眼。她的笑声低下来,一手仍护著小腹,另一手则攥住了齐奢的腕子,手心里生出微微的凉汗,“三哥,咱们这样一走了之,继妃娘娘怎么办?大家都以为她怀著身子呢。”
就在某一剎,天际忽来了一场飘风疾雨,新凉了枕簟。夏季,结束了。
这一场溟濛秋雨直下了一夜一天,下到了第二天的夜深还不休,雨水带著叶的气味潲入了窗纱,一树凤凰被雨水打落,发出“扑、扑”的动静,仿似谁声声入耳的凌乱心跳。
詹氏不虞丈夫竟夜半冒雨前来,有些手忙脚乱的,一面亲替齐奢解去他肩头的雨蓑,一面唤人为王爷烫酒暖身。齐奢道了声不必,摆摆手挥退下人,掩蔽了幽门。
“我有事同你说。”
他用很平静的声调告诉詹氏,段氏小產,故此得辛苦她再做一出流產的假戏来收场。
詹氏坐听,不防间已悽惻失色,盘桓在其鬢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盪,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垫系去腰上,谁知……”
並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著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著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著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嘆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著多少侍妾坠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隨之打著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別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於民间徵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爭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徵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產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滯滯地咬著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將杯沿转动著,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慢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別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嬪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別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討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並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既无心於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苦熬著?还是打发了去,各人干各人的。设若还有在这里吃惯了安乐茶饭不愿再挪动的,那就当个閒人养下来吧,也算是替我自个积一番阴騭。”
“王爷,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齐奢依旧是悠悠地一笑,“话虽这样说,无奈你顶著这个继妃的头衔,限於身份怕是逃不出命去,却不如那些为妾的了。我与你夫妇近二十载,亏负你良多,自问实算不得一个像样的夫君,到头来却要累你为我枯守一世。”他对著詹氏嘆了声,是月光落入一口古井的微响,“如果说我齐奢这辈子最对不住谁,就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