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应寻此路去瀟湘(1)(2/2)
“奴婢甘愿领死。”明连依旧俯首道。他並未哀声討饶或者是竭力辩解,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太后听闻后怒气更盛,抄起手边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个甘愿领死,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太后好像从一根立在母仪天下的基点上,为了徐家一门的未来兴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变成了一位母亲,眼眶內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母后息怒。”皇后扶著她劝道,“也是臣妾的错,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赌气,皇上一生气就没让黄明连试毒。”
太后一嘆气:“皇帝他平时喜欢和人嬉笑玩闹不务正业,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让著他就好,总要对他说教,他当然要跟你赌气,皇后,你啊你!罢了罢了,说这个也无用。”太后目光微敛,神色一凛又说,“若是真有人起了这个歹心,要害我儿,无论是谁,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片刻后,明福和凝珠捧著一只联珠纹的青瓷粥碗匆匆归来:“这是剩下的残羹。”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许残汤放入嘴中,对身后太医院的诸位道:“是葫蔓。”简短商討之后,他便疾笔在纸上写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简单的药:黄芩、黄连、黄柏、甘草。
眼见煎药的人匆匆而去,太后终於忍不住问道:“这样就能解毒?”
李季解释说:“启稟太后,臣等医术浅薄,也只能这样,关键……还是靠皇上自己。”语气不无遗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这东西长在南域,当地人常用它来止痛。可是一旦用量过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后发作的症状很不明显,只是感觉全身虚脱,四肢麻木,呼吸困难,脉象会先快后慢,直至……”他没有敢把话说完,因为每个人都已经明白。
通亮的烛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脸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著了一般,眉心舒展开来,连那常年不离身的微笑也在睡脸上隱去。
李季拱手问:“皇后,微臣想问这莲子羹是谁做的?”
皇后一嘆:“是本宫亲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来呈给皇上的。”
凝珠急忙双膝跪地:“娘娘、太后娘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道:“凝珠她……”
李季抬头看了看太后的脸色。
太后冷冷地下著旨意:“先把凝珠和黄明连还有相干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给大理寺彻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要反了天!”
皇后一言未发。
太后抓住皇后的手说:“皇后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婆婆的这四个字驀然就让皇后心中一怔,而后潸然落泪。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后沉默的那一时半刻已经是隔阂,一种徐、王两大家族永远无法填补的隔阂。
待太后一勺一勺地餵尚睿喝完第二次汤药,已经是寅时过半。脉搏与呼吸都没有继续衰弱的跡象,好像病情有些稳定了。李季直言幸亏毒不足量,只要皇帝还能下药就有希望。
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好说歹说才把她老人家劝去小睡一会儿。
太医院的御医全部领旨来到妗德宫,一些在御膳房守著煎第三次药,另一些回太医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为首依旧在妗德宫听候,不过已经退到了隔壁。
明福奉命守著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皇后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看著榻上的那张脸,心中百般滋味。
王家是世代簪缨的重臣士族,门第高贵,母亲是下嫁王家的素缨公主,她自幼也温淑嫻雅、举止不凡,虽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风。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为了进宫而活的女子。她刚开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岁时见到了当年的先储。
那日,母亲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来探望这个下嫁的姑姑。
侍女们嘰嘰喳喳兴奋个不停,均躲在暗处偷瞧。常听人说尚寧太子温文儒雅,她虽然也好奇却只敢乖乖待在闺房里,竖著耳朵听隔壁园子的动静。
后来祖父唤她去正厅,却在香园的桥上遇见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他身著宽逸轻缓的素袍,嘴角掛著清淡的笑意。
她虽不知其身份,但从穿戴来看也是家中的贵客,於是浅浅施礼让对方先行。擦身而过时,男子却停下来,说:“你是瀟湘表妹?”
她先是一怔,隨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万福。”心境像被一阵风驀然搅乱。那种对宫闈內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开了,隨之而来的是一番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欢愉。
哪知,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此一面。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一年太子请旨將膝下独子封为燕平王,其母封为太子妃。
永庆二十七年,乌孙人从边境入侵大卫朝,势如破竹,徐绘勇带兵大胜乌孙后跃升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绘勇的女儿便是当时圣上盛宠的徐贵妃。
永庆三十一年,从正月开始圣上就因风寒臥榻,命太子监国。
四月,有摺子密报太子意图谋反,后经查实,圣上收回朝权下旨暂时幽禁太子於府內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驾崩,留遗詔传位给徐贵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个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没於世,甚至没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园拱桥上回忆起他的面容时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鲜见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刚过十七岁的她还来不及为这段单相思的悲哀结束而惆悵的时候,便听祖父说新帝要立她为后。
一个仅仅十三岁就要娶亲的皇帝,也许他急需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后盾。长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却只能低眉敛目,安静地承受著。
看著榻上已经褪去青涩的眉目,她轻嘆一声起身去推开窗户。苍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二
天明后,皇后刚去偏殿换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听见玉碧急忙来报,一脸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皇后赶到时,尚睿已经被人扶起靠在软垫子上。
宫女按照御医的吩咐餵他喝豆汁,说是可以解去残留在体內的余毒。他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別过脸去。
“朕就说怎么觉得这么噁心,原来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时候灌了这东西。”他打小就不吃黄豆之类的东西,所以连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併算了进去。
皇后起先还不禁莞尔,但见他其实虚弱得连做转头这个动作都异常费力,心中一涩,垂下头去。
一个太监最先看见她,拜道:“皇后娘娘千岁。”其他人也隨之行礼。
她免了礼后,接过宫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尚睿见她满脸憔悴与疲惫,喃喃说了一句:“瀟湘,对不起。”
皇后轻轻抬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说话,舀了一勺习惯性地又放在唇边试了试,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旧蹙著眉毛:“朕……”正要回绝时却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里雪白浓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挣扎了几许,最后还是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好吧。”
当日,病情稳定后,尚睿命人放了黄明连,从妗德宫移驾至乾泰殿。
夜里,被收押在狱中的凝珠不知为何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有人传,一些老宫人说凝珠长相颇似“先后”。他们口中的先后並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储尚寧太子的母亲。据说,文定皇后生前便最爱白梅,这妗德宫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轻时亲手所植。
宫里闹鬼的传言四散开来。
太后为此勃然大怒,还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后对后宫整治不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