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梦里不知身是客(2/2)
第一次和君朗正式相会,是在云破月十五岁那年的夏日,那是云破月被林谦的长子林昂买回去做侍卫的五年后。
在军营校场之上,一干高级官员的子弟中,那个英气而骄矜的少年持剑突然于云破月道:“我是阳平侯大将军的长子君朗,你叫什么名字,做个朋友如何?”
声音清朗,像他的名字一样。
至此,君朗与云破月相识,相处,相知。
彼时,云破月自己还只是个殿下买来的奴隶,而那个人是阳平侯大将军君赟浩的长子君朗。
君朗,清河大族君氏一脉的当家嫡长子,高门世家,贵族子弟。他的母亲是淮南王氏族人,他因母亲体弱一心向佛,君朗便自小在外,跟着父亲君赟浩习武从营,修习兵事政务。十七岁那年在中护营,因一次切磋,和被贵族子弟取乐嘲笑的奴隶云破月一见如故,相交为友。
在云破月的记忆中里,彼时的那人还是亦男亦女、雌雄莫辩的漂亮少年模样,留着未完全成熟、世家子弟的稚嫩与傲气,对兵书熟读于军事能侃侃而谈,能与云破月分享自己独特见解,希望共策峥嵘。
很多很多年后,云破月总会于雪漫山城的夜晚想起他,在细雨飘零的清晨想起他,在命中每个不同时刻突兀地想起他,在云破月那除了一些公事外便很单薄的记忆里,那个男人始终清晰地像一枝绿梅——那种云破月只随同主上林琅见过一次的稀有梅花,高贵、清新、庄严,弥漫着初见时惊鸿一瞥般空蒙的雨意。
年少的年纪,荒唐的年纪,可以整日整日地切磋兵刃,整日整日地对着地形图集辩论不休,可以为一个赌约只身赴深林猎兽,可以为一尊酒水彻夜不眠。
少年不识愁滋味,共筑策马天下梦。彻夜烛火画宏图,跑马入山不思归。
对云破月而言,君伯人是他的半个引导者,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年老一年,直到须发皆白,背皆佝偻,云破月还是会常常回想那段岁月。
寻一人做知己,原以为是一生,一念来回,终不如岁月无情。
云破月想,君伯人是特别的,对他而言,在情感亦或者是肉体上。而宁一一亦是特别的,因为她曾救了他,且她是他的妻子,他更有丈夫的职责对她特别。
在朝堂泥泞中挣扎的那些年,云破月同君伯人随着地位的逐渐变化,政治方向亦起了变化。那个人终究是要走世家子弟的道路,更何况他本就优秀,而云破月这般的人奴,如何追得上他?
许是因为原本同他的关系成了难以言语的障碍,便起了快刀斩乱麻的心。于是,云破月娶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宁一一。
由此,冰裂了当年他们本就堪危的关系——不过当年的面上,两人到底还是如往常一般,客气守礼。若非凤阳之战,怕亦不会演变到后来的地步。
当时光抛却了少年人的幼稚之后,总开着教人措不及防的玩笑。云破月想,若是自己当年能再冷静些,或许,便不会是今日这般,只有孤坟,一人话凄凉。
从未想过能富贵不可言,云破月所求的,不过是一方安定,免受奴役。
所以当官宦权贵世家的公子君伯人,要与自己交心知己、患难与共,对云破月而言,是那不堪的命运中,措不及防的意外。
云破月的父亲,是舞阴公主府中的一个马奴,亦有自己的家室,他和通州一个县令的奶娘私通,生下了云破月,奶娘死了丈夫,后来改嫁到了花家做姬妾。
在八岁以前,云破月生活在父亲的那边。
在八岁以前,为了不让自己在后母和兄弟的殴打下死掉,云破月常常整日整日地在外面放牧,甚至许多时候,两三夜不回去——没有人会问他夜晚在哪里过夜,就算他那懦弱胆小的亲生父亲也一样。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大约在云破月八岁快到九岁的时候,那日的天气如同二十余年后的那个冬天一般,冷至骨头。云破月后母的儿子打碎了一个据说昌平公主赐的盛器,因为害怕母亲责备,于是将罪责推到了那日恰好放牧回来的云破月身上……云破月没有解释,也根本不需要解释——因为没有人会听。
云破月已经不记得那种被鞭打的疼痛感了,因为他的全身都好像是废掉了,没有定形的骨骼一直在被打,毒打没有结束他就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
奇迹的是,浑身是血的他被丢在天寒地冻的大雪中整整两个时辰,他却都没有就此断了气。还是云破月那懦弱的父亲将他又捡了回来,送去了生母那边。云破月在床上养了将将半年,他方才能下床自己走路。
花家是个中下门第的家族,祖辈靠着经商发家,近两代才出了几个县令之类的官员。只是虽说官位不高,花家那时在那地却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家。云破月的母亲名声不好,故此在那边也不大好过。花贵因为生意上的不如意,时常喝醉,喝醉了便时常要打云破月的生母——更连带着外来的云破月。
纵然彼年那方还有个明事理的弟弟,却到底是让云破月感觉难以生存,即使在花家相对于在云破月生父那边要好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
十岁那年,云破月遇到了他的第一个恩人,花贵府上的那个厨娘。
她常常在云破月饥寒交迫的时候,偷偷送给他一些饭食,可惜,后来那个厨娘死了。别人都说是她和花贵府上的马奴通奸,不小心淹死在了水里。可云破月知道并不是。
云破月知道,那个厨娘她是个寡妇,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而花贵府上的管事一直想要强娶那个厨娘。
云破月还知道,他的生母和花贵府上的那个管事有私情。他的生母因为嫉妒,帮着那个管事害死了那个厨娘。
云破月把自己卖了,就在舞阴城外冰天雪地的官道上。他跪了整整一日,在他手脚冷到快没有知觉的时候,打马而过的林氏大公子林昂,终是收了他面前的那一纸契约,用高昂的百金,将他买了去。
云破月花钱埋了那个厨娘,剩下钱一半给了厨娘家的老人和女孩,一半给了自己的生母。
林昂,丞相林谦的长子,云破月原本的主人,他比林琅大了整整十七岁——林昂本非嫡出,是先丞相林谦年少之时同一个婢女厮混一夜过后,那婢女偷偷生下的孩子,故此,作为林家大公子的林昂与二公子林琅年岁相差如此巨大。林谦娶了秦室的长公主为妻,林昂才过继到她的名下。
林昂是个好人,最起码在云破月的眼里是如此。
跟着大公子林昂的时候,云破月见识过不少的王公贵族、富家子弟,识得了何为一掷千金,何为“不识肉糜”,何为纸醉金迷、风花雪月,那些世家子弟,他们大部分,没有信誉,没有信念,甚至没有能力,他们装腔作势而夸张虚浮,可是他们依旧银靴紫鞍、宝马香车。在这些人中生存,最要学会的不是道理,而是用如何让道理站在自己的这边,纵然是不折手段。
林昂让人教会了云破月最基础的剑法,教了他最浅显的兵道,教会他如何在这些王公贵族之间明哲保身,却没有教他如何拒绝一份意外而来的情义、如何不轻易去动心。
十五岁那年,云破月遇到了不一样的贵族子弟,君朗,自此改观了他的一生,那年的君朗也不过十七岁。
而云破月十七岁那年,他的主子林大公子林昂二十二岁。二十二岁,方满弱冠两年,开始独当一面的时候,却因淮南刘玄的叛乱,林昂为掩护林谦逃离断后,而被乱箭穿心坠落深渊而尸骨无存。
那年的林琅也只有五岁,云破月记得那个手足具是婴儿肉感的精致小人,趴在自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喊了一整夜的“大哥”,直到长公主殿下派人寻到他那偏僻之处。
云破月想,自己的主子林琅,亦是因为对大公子林昂的眷恋,才放过夺嫡之后的三公子一命。亲人,在他们这些贵族之中看起来是如此渺茫,而云破月这种卑贱出生的人,也是如此。
“越是孤独的人,便越是渴望被人温暖,世子殿下,也是凡人。”云破月记得,那年林琅继承父亲的基业,坐上王位之后,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花弄影轻摇着扇子,对他如是说道。
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
时光已去不回头,记忆却如同被施了妖术,有关君朗的,时时存在云破月的脑海和心间,挥之不去。
他人皆道童年是一生中最欢乐灿烂的时光,天真无邪,云破月想,若是自己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自己也可能会认同这种看法。
云破月想,十五岁的自己已经算不得孩童了,甚至连少年的心境亦已经隐藏得悄无声息。
云破月活到这十五岁,每日便是重复着练剑和习书这两件事,平淡无波的生存方式,干枯得像口经年深井——云破月不愿长乐跟着自己重复这样的生活,他怕长乐跟着自己会变成同自己一样,没有笑颜,没有色彩,乃至如今的眼里,没有了世间万物的乐趣。
更因为,在很多年后,亦验证了云破月的猜想,他的孩子长乐,容貌长得与生身之人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