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金仙(2/2)
沐浴之后浑身被涂上香香的脂膏,吸收之后穿好衣服被带出来,尚宫已经安排好了膳食。看了一眼桌子,金仙被扶着坐下来,忍不住露出委屈的神情,看向尚宫:“我想吃肉。”
他虽然品级未定,但毕竟是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回纥人,是有政治意义的,因此待遇不算低,桌上是有肉的。尚宫就笑眯眯地回答:“这不就是?”
金仙认真,努力,想要说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想吃烤肉。”
在草原上,整羊烧烤不算什么,但是宫里样样都做的精细漂亮,大块的肉吃起来不雅观,是不可能送上来的,虽然桌上这些肉烹调得当,味道精美细致,但金仙实在是受不了了。
好吃是好吃,可却不是他爱吃的东西。
何况他还要习惯不一样的主食,不一样的衣服,不一样的作息……偶尔也是会爆发不满的。
尚宫道:“宫里膳食都是有规格的,何况烤羊吃了味道不雅,您还是忍一忍吧。”
言下之意就是金仙现在的身份不能点膳,吃烤肉味道大,也不适合伺候皇帝,所以不能吃。
草原上没有这种规矩,金仙也听得懵懂茫然,但他是知道这位尚宫虽然看着和气,好似并不可怕,但却很坚定的,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够抵抗得了,不得不低头拿起筷子,缓缓吃饭。
他来的时候还不会用筷子,现在就使用起来流畅自如,虽然还是比不上从小就用筷子的人,但假以时日一定就没有问题了。
人有时候以为自己的习惯无以改变,其实只要换个环境,被逼着改掉,也没有那么难。金仙命苦,苦就苦在从来别无选择,而比起那些真正命苦的人,比如他死了的母亲,他的命又好在没成了别人的陪嫁,自己也进了世上最华丽的皇宫。
宫里人人都看不起他的出身,不会把他放在心上,说起来总要说几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但其实在宫外也是一样的。如果做玩物和姬妾是不能改变的命运,那做皇帝的姬妾绝对算幸运了。
就算失宠了,宫里的日子黯淡,也总比在后宅受尽磋磨要好。
有些妻妾斗争激烈的后宅,一年抬出去几具尸首,没人问的,男人也并不会在意。皇帝至少眼里不揉沙子,不允许有人背着自己害人性命,活着总不会是难题。
金仙身上的烙伤花了半个月才消退,家族徽记终于从他身上被消除。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居然有一份怅然,但又轻松了许多。
中原人是没有烙印的习惯的,后宫妃嫔也不用留下身体上的痕迹,但金仙不止烙伤,被送来的时候,两个挺翘的小奶头上还缀着两枚金乳环。沉甸甸的纯金上还有回纥的可汗徽记。
乳环在中原也不算少见的东西,但还是一样,带着回纥徽记的不行,所以还是被拿下来了。将来皇帝若是有兴趣,重新打一对也不难,宫中有专精这种器具的工匠。
等尚宫报上去可以侍寝的时候,老才人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后宫。如今这个时候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皇后还在坐月子,贵妃淑妃还在禁足,罗真有段日子没侍寝了,尚未卷土重来,宫中虽然又出了一个白才人,但金仙也不是没有机会。
回纥来的人身份特殊,皇帝知道消息,至少是要见一面,睡一睡的,至于金仙的运气如何,待遇又如何,那就是他们也考虑不到,无法左右的事了。
紫宸殿来人接走了金仙,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宫殿外的天。
中原风物处处不同,虽然吸收了不少西域的文明,但如同小溪流进大海,大海还是那个大海。紫宸殿宏伟高大,简直能淹没金仙的身影。
他被领着踏进去,在示意下找到自己跪拜的地方,按照尚宫所教,屈膝一拜,口中道:“妾身叩见陛下。”
紫宸殿里很安静,萦绕着清冽的香气,夏日皇帝这里用的龙涎香掺上了薄荷和冰片,格外醒神。
殿内放着冰山,凉气丝丝萦绕,从外头进来感觉格外明显。
地上铺着厚毯,他拜下去根本没感觉到地面的坚硬,抬起头略略一看,是男人的下半身。
皇帝说了平身,他这才站起身。
金仙穿的是一身窄袖紧身的胡服,宫里早些年也时兴过这种衣服,因为干脆利落方便活动,宫中打马球,射猎都用得上。说是胡服,其实和哪个胡族都不挨着,是经过历代改良的风格,花纹装饰,衣服结构都显然是中原的风格。
不过他栗发异瞳,穿起来是比别人像那么回事。
皇帝示意他上前,本意是想找个话题来说,却没料到金仙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后,忽然屈膝一跪,一手按在他靴子上,口中喃喃自语,皇帝听懂了一点,大概是“诸佛保佑你,我的主人”。
他的回纥语不精,还是当年和突厥话一起学的,虽然不是不能和金仙交流,但是最好不要。
金仙是他留下的回纥人的代表,他可以亲近了解回纥的文化,信仰,习俗,但却不能自己率先被回纥化,必须得是金仙被汉化,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所以二人只能用官话交流。
金仙再次跪拜,皇帝就干脆伸手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问过几句在宫里的生活,又问在回纥的生活。金仙没想到自己如此密集用官话交流居然是在今天,但也努力地全都回答了,说到半途,甚至比手画脚。
皇帝问的问题不见锋芒,就是日常的生活,金仙在其中过了十六年,并不觉得哪里是秘密,于是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他牧羊放牛,也跟着迁徙,所以对地形也好,对部落的规模,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好,都有印象。
说的虽然不是十分准确,也不是一清二楚,但对皇帝却是重要的消息。现在他还没想着对回纥人怎么样,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况草原上规矩没有中原这么多,金仙对草原六族要比中原熟悉多了,风土人情,彼此间一些隐秘的关系……
问了几句,皇帝不由觉得心满意足。
他挑人也不是随便挑的。
要知道,眼下朝中其实已经快要负担不起对突厥的战争,必须在一两年内迅速结束,最好是能够彻底打垮突厥,如果不能,至少也得让他们自杀自灭,顾不上南下侵犯中原,这要求实在太高。
他才登基几年,今年终于初步理顺了朝中的人事关系,能够推行自己的政策,经不起对外战争不顺的打击。朝臣豪族信他,愿意由他来做主,那是因为相信他能做一个明君,一旦他的判断出错,频频失误,他们与他抗衡起来,将是巨大的僵持。
皇帝的政令需要下面的人去执行,不用阳奉阴违,他们也能轻易给他添上无数麻烦。最简单的莫过于过度操作。他要养民生息,他们就可以谎报人口,他要重整税法,他们就能敲骨吸髓,口口声声这都是皇命难违,自己所作所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能支持他登基,也能与他为敌。皇帝眼下是觉得局势越来越好,可对突厥的作战不结束,无法平稳地过度到休养民生支持农桑的地步,他就不能放松。
金仙身份虽不够高,但不高有不高的好处,何况他是可汗权势最大的弟弟的儿子,平日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一些内情。中原和回纥远隔千里,情报实在不好搜集,很多消息甚至是过时的。季威之在对突厥作战中,确实收集了不少消息,不过那都是针对突厥,金仙所知的,虽然泛泛,没有机密,但却详尽许多。
至于金仙本人……也总比回纥公主要好,那公主必然是回纥人已经教好了的,一朵带毒的花,真要进宫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兴风作浪。好不容易把后宫差不多理顺了,
掐腰胡服紧凑地勾出浑身的线条,金仙身上那股子野劲被收敛修饰,变成蓬勃的生命力。他虽然野,但对皇帝却很乖巧,像只狗,不像是狼。回纥人狡诈阴险,他却未免不像,或许是生活艰难,尤其显得直白——在绝对的力量和蔑视面前,其实蛮力要比小聪明更能博得一线生机。
两人对视,金仙露出忐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