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2/2)
除此之外,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株八尺有余完整又漂亮的粉盈盈珊瑚树,虽然并不是时人推崇的血红色,但他爱的就是与众不同和温柔缠绵不大方的粉红色,放在正殿里的时候他身边的近侍全都露出肉疼的表情,忍不住问要是不小心弄坏了怎么办。
瑞香道:“要是不摆出来,放在我的库房里和放在陛下的私库里,有什么区别?”
都是蒙尘黯淡,不见天日。
所有供奉送到宫里之后,第一步都是皇帝那边的内侍省和殿中省留足了皇帝要用的,和皇帝赏赐宗亲,勋贵,大臣的分量,然后发到后宫,瑞香按照身份待遇分发下去,给自己留足赏赐外命妇的,少了自然不必说,反正少不了他的,多了多的那就是他的了。
何况有些东西也是直接送进后宫,他分好了给皇帝那边的,自己再行分配后宫,赏赐宫外。
新鲜瓜果也好,新的丝绸金玉也好,甚至鲜活鱼虾等物,有时候宫外不是买不到,但宫里分发下去的并不是东西本身,而是此物代表的圣宠,和帝后心里你是亲近的,重要的人。以前没有的人现在收到了,那是一场巨大的惊喜,恨不得把东西供起来,以前次次都收到的人忽然没了,就会心里顿生恐惧。
宫里的人,真正能指望的就是这例外的赏赐,皇后所得自然是最厚的,就是种种优异特殊的待遇,才真正让皇后难以企及,高不可攀。
瑞香实在不需要别人暗中送钱,何况还是脏钱!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是和光同尘,毕竟宫里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腐败贪污总是会滋生的,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他是管家理事的人,若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这些私心,那他们也不可能继续给他面子,让他管理下的后宫不出任何事了。
但人有私心可以,可是看看他们送给自己的东西,瑞香只能想到他们吃下去的是好几倍,否则怎么会舍得拿出这么多来给他?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他刚进宫没多久,接手了宫务之后还不熟悉,虽然猜出他们的用意,但是却不敢相信,挑了个时间告诉了皇帝,皇帝当时说,给你你就收着吧,你收了也不必替他们担心。
那时候皇帝也是需要和光同尘的,虽然他当时不知道,但行宫之后至少看明白了,皇帝不是登基了之后就自然而然万民服膺,治大国如烹小鲜,越大的事,越要慢慢办,急于求成,只会失败。
所以他也忍了,现在总算是时候了吧?
不过,瑞香并不急着说出来,他一向是很能按捺自己心绪的人,还是道:“你先说。”
皇帝显然是有心事,且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他本来就不是会犹豫太久的人,于是定了定心,道:“我想,这事还是要先告诉你,我不会很快立太子。”
瑞香没想到他忐忑的居然是这个,其实他早有预料,也并不觉得襁褓里的太子是多好的事,孩子还小,早早被寄予太多期望是太重的负担,他其实也不想要。因为没觉得是多好的东西,所以当皇帝用这种好像害怕他会怀疑,会生气的态度说出来,他反而吃惊。不过想想看,皇帝确实一向认为权力是最大的保障,是最实际的承诺和好处,所以不给,他心里真的会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辜负的。
他说:“这也是好事,孩子还小,贤愚难辨,我虽然不会虚伪,说……”
到这里,他还是顿了一下。他一直都知道皇帝是很可怕的东西,但到了这一步,说话直白与否,早就不能决定他的成败了,所以他还是接着说:“说我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做太子,毕竟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到这个地步,但太早了,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皇帝盯着他,眼神渐渐软下来,像一汪春水:“景历是你我的长子,论身份其实够了,可早立太子,就会有许多人盯着他,将乱七八糟的贪念寄托在他身上,甚至盼着我们父子相杀成为仇敌,我私心自然免不了偏心他,偏心你我的孩子,可正因如此,太子之位必须慎重,毕竟……你我也不会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考虑这些,还是为时过早了。”
瑞香点点头,对他说的话并无异议,但却在皇帝的这种忐忑和迟疑中察觉了一种寒凉。皇帝是这样一种孤独的身份,他自己的妻妾,儿子,兄弟,都可能成为他的仇人,因为皇帝之位就是有这么重,所以他能够真心信赖一个人,丝毫不留余地不去怀疑,不给自己抽身而去的可能,那是真的太难了。
他靠过去,摸了摸丈夫搂着自己的手臂,柔声道:“我知道。”
皇帝道:“好在现在宫里也有其他人怀孕了,总有人会想观望的,逼我立太子的声音不会很大,多加引导,总不至于波及景历。宫里孩子多了,将来的太子有了兄弟臂助,你也不至于被人嫉恨,叫人破釜沉舟,弄一个鱼死网破。英宗说,若是我妻子死了,我就是杀千万人为他偿命,我终究只是一个鳏夫了。你我既然不想重蹈覆辙,就不能不给他们一条活路,一线希望。”
瑞香被他搂紧了,自己也跟着一颤。
身在宫中数年,瑞香终于彻底明白了宫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希图皇帝真心以待,甚至都不需要多么宠爱,只要他们还有顾虑,还有盼头,就不会铤而走险。否则鱼死网破,他真成了一个被暗算或者杀死的靖皇后,留下皇帝一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靖皇后得宠后,宫中无人见幸于英宗,连带他们的儿子英宗也不看在眼里,几乎就像是没有其他儿子了一样。二人自然是昏天黑地神魂颠倒,可旁人挣扎求生,一无所有,自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心。
靖皇后没了儿子,英宗变成昏君,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死生不能相见,谁会不怕呢?
瑞香轻声道:“我知道。就像妙音,出身奴籍,十几年孤苦,只有这个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以前听我的话,为我着想,就是要换我现在照顾他,帮他,若是他没了这个孩子,他恨天恨地,难保不会恨我。就算换了是我,又怎么可能会不恨呢?仇恨又哪里有理智可言?”
是人就有私心,是人就想要拥有点什么,身份,名位,保全娘家,孩子。他们有可以牵挂的东西,觉得活着不是全无希望的,就会安于在他手底下过不温不火的日子,否则,就要起来一拼。
就像是现在田间地头耕种的农民,他们的日子能过得下去,交了赋税,服了徭役,交了租子,被庄头,管事,巧立名目盘剥过一遍又一遍之后,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就会继续忍受。
可要是不能,他们就会揭竿而起,四处点火起义,最后推翻皇帝。
瑞香想,他走上这条路,得到了别人不可企及的东西,皇帝甚至承诺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做太子,这种话也摊开来说,就不能想要做靖皇后了。他答应了长相守,那是几十年的未来。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的,要想什么都不放手,只会全盘皆输。
其实他有时候也害怕,不是怕红颜易老,将来年老色衰,色衰就爱弛。他怕的是皇帝有一天不再愿意这样为他周全,这样对他坦白,他给自己暴露的这一切温柔的东西全部收回,不再是季凛,不再是敛之,就算宠爱仍在,他还有孩子,可是他那时候真的能劝自己,这样也不错吗?
如果皇帝一直爱他,将来二人一起变老,他总是有值得被爱的地方的,他不会变,可要是他忽然不爱了,或者觉得他要的太多,是全部的坦白,是所有的共享,不愿意了,把他抛在半路,这才叫变心。
他的野心从来不是所有人中你对我最好,而是你要永远对我像最初那样好。爱可以沉淀,可以丰厚,可以融于骨血,但他到底是不是一如最初定情时,瑞香自然是第一个知情的人。就算将来他始终是皇后,始终有尊严,底气,甚至权力,太子,丈夫不再这样爱他,那到底还是不是对他最好,重要吗?
他也是人,也有私心,最多不过对几百万钱视如粪土,但皇后的权力的甘美,太子位的沉重,到那时他也没有自信自己一定能够觉得仍然不如丈夫的爱重要,可这个开头实在是太过美好,他不能说服自己,没有爱也无所谓。或许终有一天他可以,可是现在,在所有一切权力也好,名位身份也好,都不如这点真心重要。
有如此开端,就算结局潦倒,他也舍得——何况眼下看来,这潦倒真的也不算什么潦倒。
皇帝身在此位,就好像巨大的一个漩涡,他已经习惯了人人对自己有所求,有贪念,有欲壑难填,皇帝就是驾驭这种欲望,才成为皇帝的。可大概从没有人对他要过真心的爱,要他作为人的那部分。
很多人惧怕过量的皇帝的私心,承担了不是好事。即使靖皇后是皇后,不也是落得那样?普通妃嫔,更是不敢了。有太多东西能够把他们拦在半路。比如一旦母族膨胀,欺男霸女,横行过市,惹怒皇帝或者大臣,落得个没有下场。又比如知道的太多,参与的太多,有朝一日皇帝忽然觉得他太多嘴,手太长,落得个没有下场。更不要说进入宫闱斗争,彼此攻杀,最后被人算计落败。
宠爱是好东西,轻飘飘,又很快乐,有实际的好处,却不必负担皇帝的负担,始终与皇帝是有君臣的距离,恪守臣子本分,就可以衣食无忧,待遇也不算差,这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谈及感情,谈及你我,要皇帝做个凡人,来与自己匹配,失败的方式太多,以至于只有瑞香觉得值得。
毕竟皇帝做皇帝的时候,居高临下,要对人好是很容易的,但他做了凡人,有了喜怒哀乐,也会失败,厌烦,翻脸无情,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如此直接,不是常人敢做的事,也不是常人想要的结果。
瑞香平时温柔,实则内心是有一种与这种温柔格格不入的坚决的,若非如此,他也震撼不了皇帝的心防,二人走到这个地步。皇帝怕的不是自己无法承担,怕的是瑞香会碎掉,因为他也不知道,二人盼望的东西能否最终圆满。
恩情美满易得,地久天长却近乎一个虚幻的愿望,只能凭他们二人去创造。
皇帝捏了捏瑞香的手,道:“正因如此,我不愿意你我再相疑。所以有什么话,我都想告诉你,只是……又怕你将来会恨我怪我,如此残忍无情。有些事若是换个说法,我能哄你晕头转向,可我活了三十年了,也想能够有一个人,可以见到最不加伪饰的我。正因我如此自私,所以才会拿情爱来祸害你,你是一个太好的人,温柔宽广又勇敢卓绝,我不能逼迫自己忽视你……”
他的溢美之词真的很少,瑞香听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忍不住靠过去,皇帝却忽然起身,搂了搂跟着坐起来的他,匆匆道:“等我片刻。”
说着下去在妆台翻了一阵,瑞香撩起帐子,但是殿中虽然彻夜点灯,却不能照亮所有地方,他看不清,总之皇帝是很快回来了。
瑞香挪回去让他上来,二人靠坐在一起,皇帝搂着他,先给他看了手里的妆刀,怕吓到他,随后从两人拆开的头发里分别分出一缕,示意瑞香绑在一起。瑞香几乎反应不过来,但还是下意识接过皇帝方才上来时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找出的红绳,绑住了一截,将两人的头发混在一起。
他们的头发都是一样黑,皇帝的更粗更硬,但差距毕竟不大,都是头发而已,平日在枕上混合一处就看不出,现在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