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作茧自缚(2/2)
“饮多酒伤身,不能再这样喝了。”
忠叔的劝告里满是长辈的关怀,而雷耀扬像是没听见,兀自又仰头灌下一大口。见状,老人摇头叹了口气,壮着胆子伸手轻轻按住了酒瓶:
“少爷,我知你心里苦。”
“但是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少奶奶她…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等她气消,你再好好同她解释,诚心道歉,她一定会明白你的苦衷的。”
“苦衷?”
听到这话,男人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嗤笑:
“我的身份就是原罪……”
“我的苦衷,就是她最不能原谅的地方。”
雷耀扬指的是那无法化解的父辈血仇,而忠叔理解的,仍是他身份的秘密暴露在齐诗允面前。老人语气坚定起来,嶙峋枯瘦的手背轻轻覆盖上男人肩膀:
“无论如何,你不好再这样作践自己。”
“你要是倒下了,那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少奶奶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你要…给她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听到这里,男人不再接话,只是颓然地靠在独座沙发上,挥手示意忠叔离开。
高挑空荡的客厅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抬起酒杯的手忽然一滞,雷耀扬用空洞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满了两人回忆的屋子。
他深知,这一次的裂痕太深太重,他也越来越抓不住她。
可自己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如忠叔所说,给齐诗允时间,也给自己时间,同时…也尽全力确保她的安全,哪怕…她已不在自己身边。
男人握住那瓶还剩小半的威士忌,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另一侧的台阶,往那间充满了齐诗允气息…如今却空荡得令他心慌的主卧。
卧室门敞开着,仿佛还在等待另一个主人的归来。
他没有打开大灯,只拧亮了那盏由她挑的、暖黄色灯罩的床头灯。
昏暗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空气中,她常用的那款带着木质气息的香水味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却像一根最细最毒的针,无声无息却又精准地扎着他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酒精带来的灼热与晕眩感开始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可大脑却又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填充得没有一丝缝隙,睡意也早已被驱逐殆尽。
他需要更深的自我麻痹,或者,更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证明,那些极致的甜蜜和笃定的幸福,并非是他罪孽人生中一场虚幻的错觉。
男人踉跄着,走到床对面的胡桃木电视柜前。
他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物,而他立刻就找到了那盒贴着手写标签的录像带。
齐诗允的字迹,清秀里又带着点锋利,在那标签上写着:「Yamp;RWeddingDay1998.09.27」。
雷耀扬用指尖轻抚过那纸质标签,冰冷的黑色塑料外壳却烫得他手心一颤。
深吸一口气,他稳稳将其塞进了电视下方的录像机里。
按下遥控器播放键,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沙沙的杂音先于画面传入耳中,随即,出现了那种家用录像带特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温暖色调和略显失真的背景音。
手持的镜头有些略微晃动,却充满了一种欢快的混乱感。
背景,是齐诗允在旺角的家。
当天上午,方佩兰穿一身喜庆旗袍,笑意融融坐在家中沙发上等待女儿出嫁,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仿佛从未离开过……
而不远处的新娘房门口,是以Wyman和施薇为首的姐妹团,个个气势汹汹。
光头佬穿着两眼的粉紫色衬衫,叉着腰,用他那把标志性的毒舌朝自己喊话:
“想这么容易就接到我们阿允?没那么便宜的事喇!来,先回答三个问题,答错一题,红包加倍!”
“第一题,阿允第一篇见报的专栏文章叫咩名?刊登日期是几时?”
话音落下,镜头忽然扫到被一众兄弟好友簇拥着的自己,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平日里的冷峻不耐,只有满满的笑意和配合,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急切。
当他大声地回答完每一个刁钻问题,又塞了无数封红包后,才终于突破防线。
卧室门打开的一瞬,镜头快速对准了房里。
身穿一袭金线密绣褂皇的女人正端坐床沿边,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迭在膝上,连带着发髻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听到突然开门的动静,她微微抬起眼,脸颊绯红得如同初绽的玫瑰。看到是他,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羞赧又明亮的星光。
周围是喧闹的起哄声,但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好像只剩下了她。
雷耀扬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原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中再也盛不下其他。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声线轻柔:
“诗允,我来接你。”
齐诗允微微颔首,两人相视一笑,那份甜蜜和感动暖融融积在胸腔里,总是令他回味……
画面继续切换,是在深水湾私人会所那场临海的草坪婚礼。
蓝天白云,碧草如茵。巨大鲜花拱门下,她挽着他的手臂,头纱被海风轻轻拂动。圣洁的曳地婚纱延绵数米,裙摆上细碎的珍珠和水晶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斑。
自己当时身着极为正式的燕尾服,被她挽着,一起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草地上。
他看到自己微微侧头看她,眼神专注得离奇,仿佛要将这一瞬间刻入永恒。
而现在,他只能颓唐地坐在地毯上,背靠床沿看着屏幕上那些鲜活又幸福的画面,手中的酒瓶不知不觉又空了小半。
浓烈的酒精灼烧着喉咙和胃袋,却丝毫无法温暖冰冷的四肢百骸。
渐渐,视线变得模糊氤氲,但屏幕上,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每一丝神情变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如同慢镜头般一帧帧烙刻在视网膜上,烫得发痛。
画面里的笑声、誓言、音乐…与现实中的死寂与悲凉形成了一种无比残忍的切割。
雷耀扬看着画面里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自己,那个满心满眼都是齐诗允的自己,手指不由得按下暂停键,想要将自己,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那一刻。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角挣脱,迅速滑过紧绷的脸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木讷地靠在床沿,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淌过下颌。
泪水落在昂贵的手工波斯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可窥见的湿痕。
而他抬起手,用手指徒劳地隔空描摹着屏幕上齐诗允的笑脸,胸中苦涩万分。
曾经,自以为紧紧握住了永恒,原来…不过都是命运恶意馈赠的、终将消散的镜花水月。
那些甜蜜时光,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身心,但他却像是自虐成瘾,不肯关掉录像。仿佛现在只有借着这些过去的影像,才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才能证明那份爱真实存在过,才能支撑着他度过这漫长而无望的夜晚。
雷耀扬就这样蜷缩在昏暗孤寂的灯光下,背靠着他们曾经缠绵温存的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录像循环播放,直到酒精最终战胜了残存的意志。
最后,他抱着空了的酒瓶昏昏沉沉地在地毯上睡去。
电视屏幕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映照着他失去所有盔甲与伪装的睡颜,循环播放着那段灿烂过后徒留伤痛的过往。
这一夜,半山宅邸灯火未熄。
如同它的主人那颗在绝望中灼烧、却无法找到出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