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伟大,无需多言(2/2)
“放肆!”
季明话音落下,苏摇枝还未来得及开口,王力夫已是当先厉声暴喝。
“竖子猖狂!你可知你在拒绝什么?你还以为你是那个十七岁冲虚的天才吗?醒醒吧,如果没有殿下赐你玉骨,以你这身残躯,你这辈子都是个废物!
殿下是在救你!此前不是已经明言告诉你了吗?大晟派来了神台境高手杀你,如今就藏在暗处!若是离了我们的护持,你必死无疑!
而且,我家殿下凤仪万千,追求仰慕者不知凡几,肯给你机会,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吗?
季明嗤笑一声,迎著王力夫几欲喷火的视线,慢条斯理道:“恕我直言,你恐怕高估了你家殿下的魅力,也低估了我的能力——我从来没说过想要玉骨吧?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区区一个神台,就能夺我性命?”
夜风掀起车帘,月光如银纱披在少年肩头。
季明凝望天际弦月,轻声道——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取。”
说罢,他推动轮椅转出车厢,在与苏摇枝错身而过时,扔下一句,
“苏小姐,夜露深重,请回吧,我们就此別过。”
……
“岂有此理!”望著季明推动轮椅离去的背影,王力夫浑身灵力激盪,枯瘦的手掌已凝起气劲。
苏摇枝察觉到,忙也阻止道:“王伯,不可!”
“殿下!”王力夫目眥欲裂,袖中罡风將车帘撕成碎帛,“这竖子折辱您至此,老奴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您且让开,老奴这就去教训他!”
苏摇枝却只是摇头。
初时,被季公子这般无情的拒绝,她確实也和王伯一般感受,甚至是屈辱、羞愤、难堪交加……
但是,在她於心下默数了十声,冷静下来后,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所有。
季公子今晚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王伯,你错解季公子的良苦用心了。”
“啊?良苦用心???”
王力夫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
那竖子狂妄至此,把殿下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质疑殿下的魅力,践踏殿下的自尊,甚至还对他们日夜都想要光復的故国山河不屑一顾,这叫良苦用心?
这特娘的也叫良苦用心?!
王力夫心下怒极,正打算破口大骂,然而苏摇枝却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王伯,季公子是见我取刀剔骨,忆起了自己剑骨离体之痛,所以,不愿见我受同样的苦楚……”
“嗯?!”王力夫闻言一怔,暴怒的气势陡然泄去三分。
苏摇枝继续道:“王伯,季公子他之所以拒绝的这般不留情面,就是因为怕我剜骨成了废人,步他的后尘啊!今后都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残生……正因为季公子亲身经歷过这般痛楚,所以才更不忍心见到他人重蹈覆辙……”
王力夫听到这,终於动容。
若季明当真是这般思量,岂非与他担忧公主的心意不谋而合?
他这几日,之所以不待见季明,甚至暗生怨懟,不就是因为不愿公主玉骨赠人后,沦为废人吗?
到时候,就算真的復国成功又能怎样?
难道要公主拖著病骨残躯,在轮椅上治理一辈子朝政?
更遑论剜骨之伤噬魂销骨,自古受此创者皆难活长久……
如果季明那小子,真是因为这般想法,才冷言相拒,他或许……倒不是不能原谅那小子的僭越。
苏摇枝深深的注视著季明离去的背影,仿佛是窥见了季明隱忍的痛楚。
“王伯,他被剜骨碎剑时……一定很痛,那痛楚深入骨髓不说,更摧人心肝……十七载天伦原是镜水月,自幼仰望的父王,竟是要將他抽骨吸髓的豺狼……”
“王伯,你还记今天施粥时的场景吗,季公子亲力亲为,从施粥开始坚持到结束……他一身残躯,病体本就未愈,我当时,分明看见了他疼得指尖都在发颤,却仍固执地攥著木勺,將稠粥一勺一勺的舀进灾民们的碗中……这般寧可独自承伤痛也要周全他人的性子,怎会容许他人为自己剜骨自残?季公子的品行、季公子的风骨,无法接受这种损人利己的行径!”
“殿下,这臭小子为人,当、当真如此磊落?”
王力夫想起在粥棚亲眼所见的那一幕幕,已经是开始倾向於认可苏摇枝的判断……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季明默然行善的义举,王力夫或许还会怀疑季明的品行,但如今,那种怀疑已是立不住根基。
行善不留名,施恩不图报,所作所为,只因一颗赤子之心,不忍见世间疾苦——这是摆在他眼前千真万確的事情。
“不,他比我们想像的更加、更加……”
夜风捲起苏摇枝鬢间碎发,露出她眼底粼粼的波光,想起季明身为贗太子所遭受的一切,她一时间共情的喉头哽咽,
“王伯,季公子一定是认为,我此刻剖骨相赠,与那晟朝的皇帝太子剜他剑骨没有分別……所以才、所以才……”
分析至此,王力夫已经信了大半了,毕竟换位思考一下,世间除了这等人物,还有谁能同时將唾手可得的道骨、美人、权势,一併拒绝?
说不通的,除了这个可能外,真的说不通。
“不过,殿下,既如此,季公子明言不就好了,何故又要这般疏离冷待,让你我难堪。”
听到王力夫的困惑,苏摇枝反而是愈发的替季明心疼:“得知大晟派了神台境高手杀他,季公子怕是已经心存了死志,不愿牵连我等……”
苏摇枝看了王力夫一眼,嘆息道:“他看出了你重伤未愈,难敌九境,而他哪怕承我玉骨,实力也得慢慢寻回,我们又是在大晟境內,只有大晟的神台高手可以来去自如……此番种种,他觉得我们没有胜算,这才煞费苦心,想推我们离开!”
闻言,王力夫虎躯一震,大感震撼:“世间当真有此等品行之人?”
“唉,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人的温柔裹著霜雪,需得剖开凛冽才能触及內里的滚烫,他这番行事,蠢笨者无法理解的话,恐怕只会误解他、嫉恨他。”
“咳咳……”王力夫尷尬地轻咳了两声。
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殿下口中的那个“蠢笨者”……
为了证明自己朽木可雕,表明自己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一切,王力夫忙也道:“殿下,我懂了!所以方才季公子的拒绝,並非是真正的拒绝!”
苏摇枝欣慰点头:“是极!其实,更准確的说法是——那不是拒绝,而是浴火者对飞蛾的劝诫……从十七岁冲虚的天才,沦为只能倚靠轮椅度日的残躯,季公子是最明白其中的落差与苦楚的,所以,他才不赞同我剜骨赠他。”
“季公子说,他要的东西自己会取……”苏摇枝抚过腕间玉色,望著那道即將隱入客栈的月白身影,嘆服道,“寧可浴血攀绝壁,也不受旁人递来的云梯——这才是破军吞龙该有的傲气啊!”
“晟朝太子季暻,何及也!”
就在轮椅即將拐过门廊时,苏摇枝心下万般情绪翻涌,忽而就提起裙裾追出半步。
夜露沾湿的绣鞋在青石板上踏出轻响,她对著那道清瘦背影喊道——
“季公子,多谢!!!”
苏摇枝的声线裹著梨香飘向月轮。
恍若替那个十七岁在金鑾殿自剖剑骨一声不吭的少年,喊出了一直隱忍著的疼。
就连总是想挑季明刺的王力夫,此时也不由得对著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深施一礼,无比敬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