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药香(1/2)
寅时三刻,梆子刚敲过三响。
窗外瓢泼大雨落下。
雷光在雨中炸开出银线,轰隆的声音盖住了雨点滴落的声音。
也淹没了梆子的声音。
屋內,洗漱用的铜盆从架子上跌落。
咣当的闷声响起,盆滚了几圈后倒扣在地面上。
雷声穿透窗直时,吴天正蜷在晒药架下做梦。
七百二十束艾草在他头顶织成青灰色的天幕。
“无根”的雨水顺著叶脉凝成珠串,每隔三息便坠下一滴。
一滴滴的无根水。
精准砸进井台边的青石凹槽。
这声响在他混沌的梦境里化作高中课堂的化学老师粉笔击打讲台声。
直到铜盆坠地的锐响劈碎晨雾——“咣当”一声。
惊得百十来束艾草齐齐震颤,金线綑扎的叶梗间簌簌落下陈年药灰。
灰落在脸上,痒。
吴天从草蓆上弹起时,后颈粘著的忍冬藤扯下几缕髮丝。
赤脚踩上井台的瞬间,昨夜残留的硃砂在足底碾开,蜿蜒如血管的红痕顺著青石纹路爬行。
他望著自己留在石板上的红色脚印发怔。
像…像小时候去照相店印脚模——家里还比较有钱的时候。
二十七个紫陶药罐沿墙根蹲踞,罐口吞吐的乳白寒气竟隨著他的呼吸节奏涨缩。
最靠近井沿的罐子突然“咯”地轻响,裂开蛛网纹的釉面下渗出暗绿黏液,在晨光里泛著蟾蜍背似的油光。
吴天想躲开,小学时他最噁心…雨天的蛤蟆。
一只只的…绿色的。
“辰时晒药,寅时理药。”陆济世的嗓音裹著晨雾贴地滚来。
老人今日换了件鼠灰色直裰,衣摆扫过露湿的石板。
拖出一道蜿蜒水痕。
他手中的鹤颈铜烟杆正冒著青烟,烟锅里燃的却不是菸丝——三只晒乾的蜈蚣头叠成塔状,最顶上那颗独眼的螯牙还在轻微开合。
老家不多见的稀有品种虫子。
吴天被烟杆敲击桐木匣的脆响惊退半步。
匣盖掀开的剎那,三只蓝翅药蝶振翅而出,翼展足有巴掌大,磷粉在初阳里洒下金雨。
这些妖异的生灵绕著晾药架飞旋,翅尖蓝芒扫过之处。
艾草叶脉竟泛起血管般的赤纹。
忍住没去抓。
“天字號的雪蛤膏。”陆济世枯枝似的手指掠过匣中冰片,霜立刻在指尖绽放。
“巳时三刻前若不见光,药性可增三成。”
他突然朝吴天弹指。
冰片精准落入少年大张的嘴中。
极寒之气顺著喉管下坠,吴天弯腰乾呕时,瞥见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竟飘著冰晶。
老人袖中滑出一卷桑皮纸,腕骨轻抖便裹住地字號的砒霜。
纸角暗纹在晨光里游走,渐渐拼出个狰狞鬼面。
可惜少年脸上没有了恶鬼般的表情。
“九层油纸裹毒,七层桑皮包金。”他將药包拋向药柜顶层,铜环相撞的剎那。
最右侧抽屉突然自行滑出半寸,露出截裹著符咒的乌木盒。
吴天揉著冻僵的下頜后退,脚跟撞翻个紫陶罐。
浓稠的黑浆从裂口涌出。
落地竟化作百足虫四散。
他倒不怕蛰,毕竟没被蛰过,不晓得疼不疼。
陆济世的烟杆闪电般点在他肩井穴:“二十七年陈的蜈蚣酒,可惜了。”
话音未落,逃得最远的那只百足虫突然爆裂。
汁液溅在晾晒的当归上,药材瞬间蜷缩成婴拳大小。
晨雾渐散时,药堂樑柱上的爪痕开始渗血。
最新三道抓痕还沾著松脂,吴天擦拭时发现木纹深处嵌著半片青鳞。
檐角铜铃突然齐鸣,惊得蓝翅药蝶撞向窗纸——那些单薄的宣纸竟如铜墙铁壁。
蝶翼在撞击中碎裂,残翅落地化作一滩金粉,被陆济世用瓷瓶尽数收起。
似乎这些蝶粉是药材罢。
卯时的晨光刚染透窗纸,陆济世便用铜尺敲响了药柜。
吴天揉著被草蓆压出红印的脸颊,见老郎中已立在柏木长案前。
案上整齐码著三摞书册——《雷公炮炙论》《汤液本草》《珍珠囊》,书脊泛著经年摩挲的蜜色光泽。
“辰初辨形,午正识性,戌末归经。”陆济世枯指点在黄铜药秤上。
秤星映著天光泛起冷芒。
他掀开桐木匣,取出一片风乾的忍冬藤。
“天字號药材如这般娇贵,须用九蒸九晒的桑皮纸裹七层,置於阴室第二格。”
叶片在晨风里簌簌作响,叶脉间竟渗出细密霜。
药童抬来半人高的柳条筐。
吴天俯身便嗅到辛辣气息。
陆济世拾起块薑黄根:“地字號药材性烈,需用青瓷瓮装七分满,瓮底垫三指厚的灶心土。”
说著用铜药匙轻刮表皮。
金粉般的碎屑簌簌落下,“刮之现硃砂纹者为上品。”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二响,陆济世便用铜药匙挑开了《素问》的鮫綃封皮。
晨雾在柏木长案上凝成细珠,浸得书页边缘微微捲曲。
吴天跪坐在蒲团上,膝前摊开的《灵枢》正翻到“九针十二原”篇。
竹简的腐殖气息混著窗缝漏进的艾烟,在他鼻腔里绞成股苦涩的绳。
“先识五运六气,再辨四时脉象。”陆济世枯指点在《阴阳应象大论》的帛书上。
指尖沾的雄黄粉在“阳化气,阴成形”几字旁洇出金斑。
老郎中忽然抓起吴天右腕按在脉枕上。
三根银针闪电般刺入太渊、经渠、列缺三穴。
吴天还未想去呼痛,便觉有股热流沿手太阴肺经窜向咽喉。
也不疼,尚在接受范围之內。
“此时脉象浮紧,主风寒束表。”陆济世转动银针。
吴天突然剧烈咳嗽,喉间涌上腥甜。
“但若逢巳时心火当令...”话音未落,老人袖中滑出艾绒,在吴天掌心劳宫穴燃起雀啄灸。
青烟扭曲成奇异的螺旋升起。
吴天眼睁睁看著自己指甲盖泛起病態的紺紫。
辰时的日光爬上药柜时,吴天正对著《神农本草经》的三品分类发怔。
陆济世將十二枚铜人模型摆成子午流注阵,每个穴位孔洞都插著不同顏色的药捻。
“上药养命应天,中药养性应人,下药治病应地。”
老郎中抽动赤色药捻,铜人足三里的孔洞突然渗出琥珀色液体,“茯苓利水需佐桂枝通阳,这便是君臣佐使。”
午膳的云板响起时,吴天正在默写《雷公炮炙论》。
墨是松烟墨,也许就是前世听的“松烟入墨”…
混著些许硃砂,大约是辟邪的,这儿人怕邪气入体。
松烟墨混著硃砂的腥气,在宣纸上爬出“凡修事巴豆,敲碎去油净...”的字跡。
陆济世突然將块生半夏拍在案上:“含住。”吴天齿关刚启。
舌根便如千万钢针攒刺,泪水模糊中瞥见老人用银刀划开半夏断面,露出蛛网状的晶脉。
“辛温有毒,归脾胃经。”陆济世將解毒的生薑塞进他嘴里,“记不住药性,就用舌头记。”
“尝不死。”
申时的暴雨拍打窗欞,吴天在檐下分拣《千金方》的妇人方。
雨水顺著瓦当滴入铜盆,竟在盆底凝出个模糊的太极图案。
陆济世忽然掷来把混著偽品的药材:“半刻钟內挑出三株真防风。”
吴天指尖抚过伞形序。
伞太小不能挡雨。
真的茎秆有暗紫纵棱,假货叶背绒毛带著毒刺。
当他捏碎偽品根茎时,汁液在青砖上蚀出星宿状的孔洞。
戌时的油灯舔舐著《难经》残卷,吴天在厢房重绘十二经脉图。
蝉衣纸透出下面压著的《脉诀》,他不得不用左手按著右腕寸关尺,对照“浮为在表沉在里”的条文自诊。
窗欞突然被石子击响。
药童递进个温热的青瓷罐——里面是用远志、石菖蒲熬的安神汤,罐底沉著片雕成心形的龙眼肉。
子时的月光漫过晒药场,吴天蜷在柏木药柜后温书。
他发明了用不同药汁做记號的法子:黄连水勾重点,硃砂圈疑难,雄黄粉標要义。
当读到“肝主筋,其华在爪”时。
下意识啃指甲的牙齿突然顿住——昨日被地榆汁染绿的指甲,此刻在月下泛著诡异的磷光。
榆树不常见,在他们那,槐树但是不少。
槐蜜也好吃,炸槐也好吃。
五更天的露水打湿《伤寒论》抄本时,吴天终於参透了桂枝汤的配伍玄机。
他在左臂画满红蓝脉线,对照“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的条文,发现肘窝处果然有细微颤动。
晨雾中传来陆济世捣药的声响,药杵每击打七下便稍顿,暗合二十八宿周天运行之数。
——
白露过后的第七日,吴天终於能在半刻钟內分拣混著偽品的防风。
晨光斜照药柜第三层。
他踮脚取下青瓷药瓮的动作已不再碰响铜环。
瓮底垫的灶心土始终维持三指厚——这是上个月打碎三个陶瓮换来的经验。
陆济世枯指捻起他晒制的陈皮。
对著日头眯眼:“七年陈的虎斑纹倒是有了,可惜...”老人突然將橘皮掷入炭盆,窜起的青烟里浮动著霉变的黑点。
不可惜,他心里想,在郎中走后捞出胃燃尽的陈皮,想著泡水喝。
以前听说南方的大老板们喜欢喝,自家没尝过,只是吃橘子。
“北墙第三架。”吴天脱口而出,那是存放返潮药材的楠木烘箱。
药童抱来受潮的鸡血藤时。
他自觉跪坐在捣药台前——昨日错把白附子当川乌,害得街口王掌柜腹泻整夜。
——
寅时的梆子声漏进厢房时,吴天正用硃砂笔在《黄帝明堂图》上勾画足太阳膀胱经。
铜人模型在烛火里泛著冷光。
七十二条经脉的凹槽中凝著昨夜未乾的药汁。
陆济世推门而入的剎那,药杵敲在铜人曲池穴上,青绿色液体突然从孔洞渗出,顺著“手阳明大肠经”的纹路蜿蜒而下。
“经脉如江河,穴位似津渡。”老郎中枯指点在铜人丹田处,吴天看见那处皮肤竟微微起伏,仿佛真有真气流转。
陆济世突然拽过他左手按在模型关元穴,右手银针已刺入他真实的穴位。
酸胀感如蚁群沿任脉上行,吴天喉头一紧,咳出团带血丝的浓痰。
“手太阴肺经主咳喘。”陆济世转动针尾。
铜人模型对应的经络突然亮起萤光。
“昨夜你误將白前当白薇,此刻肺经有浊气淤积。”
辰时的暴雨拍打窗欞。
吴天在停尸房面对首具溺毙的女尸。
浮肿的尸体似乎要显现出巨人观。
那他没见过,仅是感觉她像是被泡的发开的饃。
尸体用苍朮熏过七日。
皮下泛著诡异的青金色。
陆济世用铜刀划开尸腹,十二经络在油脂层下清晰可辨:“活人气血行於脉,亡者经隧现於膏。”
腐臭的腹腔里,足少阴肾经果然如古籍记载般“贯脊属肾”。
吴天强忍呕吐记录图谱时,发现死者三阴交处有颗硃砂痣——正是生前月事不调的明证。
午时的日头晒软柏木地板,吴天跪在《针灸铜人》前认穴。
这具等身模型与真人无异,腋下还带著体温似的暖意。
陆济世突然蒙住他双眼:“指认期门、章门、京门三穴。”
吴天指尖触到铜人肋下的战慄,竟如活人般渗出冷汗。
当他准確点中藏血之穴时,模型腹腔突然传出肠鸣,惊得他跌坐在地。
“这是用怀孕母羊的胎膜裹的。”
老郎中剖开铜人腹部,露出蠕动的肠衣模型,“当年钱乙为研习小儿科,特製此物观察胎动。”
“祖师仿製,为后人研习经脉。”
吴天只觉高深奥妙,不得其理。
——
申时的蝉鸣撕开裂帛,吴天在晒药场默画十二经別。
陆济世將混著雄黄的硃砂粉撒向空中,风过处竟勾勒出经脉走向的赤痕。
“手厥阴心包经当如是。”老人枯掌引著他在青砖上运笔,硃砂渗入砖缝形成发光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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