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魂夜奔(1/2)
第2章 无魂夜奔
殤阳关,下唐国輜重营的驻地。
吕归尘抱著一卷行军被褥进来,扔在铺了稻草的土炕上:“將军说了,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专门照顾公主。”他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兵舍,“还有里面的那个人。他是断了几处骨头,医官已经帮他对好了骨头捆了起来,记得不能让他多动。”
那个高挑而明丽的女人正惶恐地贴墙站著,双手侷促地紧贴著大腿两侧。她已经换下了被扯破的衣裙,头髮却没有梳理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著惊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仓库里被救出来前,那时候她反而安安静静的,那些女人扑到她身上撕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喊叫过,不知道是呆了,还是全然忘记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动,这里是輜重营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车环绕,守卫也加派了人手,一般军士不许在这里进出。將军是担心公主被人侵扰,所以特意做的这样的安排。”吕归尘看她不动,便去帮她抖开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务,但是晚上我会回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伤员太多,物资匱乏得很,离军撤走的时候顺手焚烧了很多輜重和粮食,再过几日供给跟不过来,怕是麵饼都不够了。”
女人低著头上来,抢过吕归尘手里的被子,自己铺展开来。她动作熟练,远不是吕归尘这种被人伺候长大的贵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吕归尘抓了抓头。
“我姓叶,叶瑾。”女人低低地说,“公子叫我阿瑾好了。公子是贵人,不能为我们这种卑贱的人做活,下次千万不要了。”
“哪有什么贵贱?”吕归尘愣了一下,安慰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是以前镇守殤阳关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也是世家出身。”
“是。”叶瑾轻声说。
吕归尘觉得跟这个女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別的来了,便转头走进了里间,姬野正仰面看著屋顶,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吕归尘心里有事,看见朋友那副模样,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兽,觉得轻鬆了些,不禁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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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顾!”姬野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我这样待著也很好!”
“將军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吕归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別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惊动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问为什么我要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愤愤然。
吕归尘抓了抓头:“其实將军的原话是说……”
“原话是说什么?”
“原话是说因为你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这里比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著吕归尘。
“……这样你便不会对公主的绝世容貌见色起意。”吕归尘接著说完了。
他说完了转头就出去了,反手把门给带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吕归尘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听见叶瑾在他背后低声说:“多谢长官们开恩,竟然相信我一个罪臣的女儿。”
吕归尘愣了一下,从他看见叶瑾的第一眼起,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也许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像姬野,也许是她安静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险。如今叶瑾问起来,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原本也算是半个敌人,而他要把不能动弹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来照顾。
“若是你真的要对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確实没有什么合適的人手了……殤阳关里此时大概已经没有其他女人了。”
“那些人都……”
吕归尘往小舟休息的那间兵舍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死了。程將军和费將军的下属发起怒来,把剩下的几个人都杀了。我们后来派了人过去,下面有十二具尸体。只有霜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不过如今也问不出她的下落来。”
“不知道我能否有机会和父亲见一面。”叶瑾低声求恳。
“应该的,”吕归尘点头,“听他们说叶正舒大人现在都好,不知道被安置在哪里,我去將军那里帮你问问。”
此时,距离輜重大营不远的伤兵营。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號。白毅脸色憔悴,锁著眉,嘴唇抿得极薄。息衍和古月衣的气色也不好,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於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离军撤离前纵火焚烧,联军损失了大量輜重,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一筹莫展。
“必须迅速补给!”白毅低声说。
息衍和古月衣都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大量的补给並不容易,原本殤阳关里的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的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息衍说,“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溃败也不让人好过。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麵,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
“我军的輜重营倒是得以倖免,”古月衣道,“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食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
“近在咫尺的就是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將军的表章回復么?”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首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鬚髮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大將军,便是这样了,其他几个兵舍也都一样,如果药物补给还是跟不上……”
他摇了摇头。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白毅说。
一声极尽悽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著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首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將军去,没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看著他。
“刚才是要截去一条废了的腿,可我们没有麻药,大概是伤兵受不得痛苦。”医官首领低声说,“还有比这更糟的,有人受不住,就悄悄地割了手腕。这些天每日都有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將军还是来得不够多。”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发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领並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輜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鎧甲的铁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鬱的殤阳关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著担架从兵捨出来,上面覆著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確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嬴无翳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著军队从沧澜道归国。”古月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南蛮军士自己隨身带有土製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著他的项链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嘆:“是帮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声,过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著尸体的军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著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著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首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楚卫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著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衝著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离国俘虏,不会错。”伍长皱著眉,“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閒得没事我还骗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嫌脏?”老兵像是梟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著手下人掉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著大车上竖起来的几根竹竿在支撑。
“里面是什么?”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著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地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乾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文身,明显是个离国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著眼睛,脸上残留著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都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著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著眼睛,纯粹的死寂带著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除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赤裸著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著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著,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衝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將,更无人敢於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別国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著:“大將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息衍指著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首级数,我们是数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军不必觉得丟了面子。”
“亲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白毅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將军。”
“帝都的钦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將军今日来輜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將军,被我听见將军的声音。”
“带我去!”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著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古月衣试探著问。
“以白毅的性格,赶著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將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將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將军。白毅等著皇帝批覆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著去政和大殿覲见皇帝。”息衍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別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將才,还是惹人討厌!”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白大將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確实领军得胜的是他,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將军確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別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將军是白將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將军对白將军也心怀不满。”
“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息衍笑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转向地上跪著的那个老兵,摇头嘆息:“借著輜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老兵声音颤抖。
“真的不贵。”息衍低声道,“那我去跟白毅说,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此外你晚上不必睡了,巡营一个月。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践尸体……”
息衍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气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
“没什么用,”息衍苦笑,“算是个惩罚而已,否则白毅只怕不好放过他们。”
钦使是个中年的內监,明显是个阉人,肥白细腻的一张脸,眉眼弯弯,眼角下垂,是一张討喜的面容。他看见白毅,大袖飘摆著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长拜:“下臣见过白大將军!”
白毅退一步还礼:“不敢,帝都钦使驾临,没有来得及远迎,得罪了。不知道钦使怎么称呼?”
“下臣是太清宫司礼监的司礼大臣,陛下赐名白克勤,是这次使团的正使。我还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礼监一等文书,”他转头往后面张望著,尖声尖气地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里去了?”
隨团的金吾卫上前一步,低声道:“百里副使说身体不適,进城之后便直接去休息了,没有跟过来。”
“成何体统!”白克勤作色,狠狠一挥礼服的衣袖,“一个年轻人,哪里来得这般娇贵?还不如我一个半老头子!若不是有人保荐,这副使的位子哪里轮到一个一等文书?却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来拜见白大將军?”
“见不见我,並非什么大事,”白毅截住了话题,“既然钦使已经到了,那便立刻宣詔吧。”
“白大將军说得是,说得是,”白克勤转过来,又是笑眯眯的一张脸,用满是討好的低声道,“白大將军,陛下这次的詔书……你听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如此盛讚一个臣子的詔书呢!”
他在衣袖里暗暗竖著大拇指给白毅看:“以后白大將军,您在东陆军人里,就是这个啦!”
白毅微微皱著眉,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白克勤已经退后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脸忽然变得铁板似的。他拉开手中的捲轴,绵软的声音也变得中气十足:
“大胤皇帝諭敕楚卫国大將军白毅:
我闻將军捷报,传诸群臣,莫不欢欣,帝都为之鼎沸。今次诸侯戮力,逆臣为之怯退,殤阳一战而捷,上则稟先皇帝余烈,下则托诸將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將军国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户,赐入朝乘马带剑,坐闻朝政。並赐青刚玉剑具、琥珀屏风、紫丣之璧、血纹之璜,將军子嗣,长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户。
其余诸將领,亦有封赏,稍后即至。我已令快马驰报勤王诸侯,择日誊写表章,奉诸將军姓名,入太庙奏於诸先皇帝魂灵。大胤之国,万古不替!”
隨著白克勤的念诵,使团武士们纷纷上前,诸般赐物一一在白毅面前展现。青刚玉的剑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礼器,紫丣之璧和血纹之璜则是皇帝祭天所用的两件礼器,歷来只赐给无与伦比的安国之臣,琥珀屏风则是一件精美之极的玩物,用以摆放在书案上,以整块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也被从皇室內库中调了出来作为赐物。军士们都被赐物的名贵所震惊,只是碍於白毅的威严,没有高呼讚嘆。白克勤也满脸的笑意,不时地把目光从詔书上移开,看白毅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份感受了恩宠的激动来。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白毅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如果非要说有变化,只是更冷更硬,显得有几分难看。
“只有这些么?”白毅忽地问。
白克勤觉出那话里的冷硬来,心里嘀咕了一下,想起临走之前內监们都说白毅是个冷漠无礼的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对这丰盛的赐物大概还有所不满。他不敢表露出来,还是堆满了笑容:“这封詔书就这些了,是陛下草书而就,正式的封赏表章大概还得著大臣们撰写之后送来。白大將军是帝朝的擎天之柱,这可是不容草率的。”
“我不是问封赏,我是问我军请求入帝都补给粮食和药品的事情,不知道陛下有没有什么示下?”
白克勤猛拍额头:“这事情倒是我一时疏忽,给忘记了。陛下有几句不便写入詔书的话,托我带给白大將军。”
他上前几步走到白毅的耳边,討好地一笑:“陛下说,非常盼望立刻见著天下军武之首的白大將军,白大將军出仕楚卫国以前,还曾是我们帝都的金吾卫呢,和皇室的缘分真是深远。可是歷来诸侯之兵不入王域,这已经是惯例了,白大將军龙虎之兵,新有杀戮,此时入京,怕有损帝都的祥和之气。诸位臣子也多有担心。所以陛下的意思,白大將军按照古礼具表恭请三次,陛下请钦天监测算星相,选择吉日。这样也方便堵那些老迈臣子的嘴。”
“具表恭请三次,选择吉日?”白毅冷冷地看著白克勤。
“都是些表面上的事,要不了多少日子。陛下自己,可是恨不得背插双翼,这就飞来见一见击溃嬴无翳那逆臣的龙虎之师的!”白克勤被那两道目光惊得心里发寒,不自觉地把话说得越发肉麻,完全不顾皇帝在偏殿嘱咐他要威严持重保持皇室威仪的话来。
白毅沉默地看著他,许久,终於挪开了视线,望向天边。
“哦,对了对了,还忘了一件事,”白克勤绞尽脑汁,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眉开眼笑,討好地凑了上来,“陛下听说白大將军缺医少药的事情,特地托长公主为將军搜寻药材,已经隨著使团把药物送过来了!”
白毅微微一怔,脸色和缓起来,不自觉地望向使团后面:“哦?请问都是些什么药材?”
“是长公主为白將军搜集的血茸二十对、老参二十对、珍珠粉十两、水晶龙涎十两、白樺香十两……”白克勤滔滔不绝,这份药单他遵从长公主的嘱咐,背得滚瓜烂熟。
他念著念著,看著白毅的脸色如同天空中暴风捲云一般的变化著,那双眼睛里喷涌而出的像是愤怒。他搞不明白到底怎么了,越念声音越小,最后呆呆地停下来,看著白毅。
“白大將军?”他声音微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白毅静静地问。
“知道啊!下臣知道此次任务重大,每件事都反覆琢磨,詔书和药单都是背熟。从离开帝都,下臣就在车里翻来覆去地背,生怕在白大將军面前出了什么漏洞。”
“你不知道!”白毅的声音冷脆如冰。
白毅忽地转身离去,白克勤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见息衍和古月衣背著手站在不远处,神色也阴沉得很。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错了,惹得这些位高权重的將军们不开心,便只能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息衍。他和息衍还曾在帝都有过一面之缘。
息衍低头苦笑,缓步上前和白克勤见礼。
“息將军,这白大將军,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声问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没有多少心情好的时候。”息衍笑著回答,从托盘上取了那枚紫丣之璧,在手里把玩。
“息將军,那是……那是白將军的赐物,您的隨后就来,隨后就来。”白克勤想要阻止,却不便说。
“我们没粮没药啊,这殤阳关前数百里飞地,我们勤王之师又不能去打劫。这时候要玉璧来做什么?要是换成饼子,白毅大概还会开心一些。”息衍笑笑,把玉璧放回托盘上,转身跟著白毅离去。
漫天阴霾,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肃杀地卷过整个天空。离群的大雁在天边划过一道婉约的弧线,似乎隨时会坠落在群山之间。最终它奋力地振了振翅膀,钻进了浓密的阴云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说话,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风捲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觉得真冷啊。”息衍隱隱地有言外之意。
“三日內要解决军士们用药的难题!如果补给跟不上,我军便首先撤离殤阳关。”沉默了很久,白毅道。
“你不还等著钦天监推算星相,看看你进京的凶吉么?”息衍笑笑,“参拜太庙,那是你白大將军的荣耀啊!”
“时间不够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天启城,四面都是纱幕的水阁中。
长公主斜倚在坐床上掩口而笑,压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时白毅已经收到了他要的药材和补给,真想亲眼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招不过是拖延时间。白毅虽然会大怒,但是仅仅大怒,对他还不会造成损伤。白毅一代军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雷碧城盘膝坐在对面的一张坐床上,神色淡然。两张坐床中间烧著一盆炭,温暖而安静,炭盆里添了香料,烧起来还有暖香縹緲。
“也许是我女流之辈的心眼太小,总想看见这些狂妄之徒无能为力时的嘴脸。看他白毅又能犟到何时!”长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险,若要对他出手,便要一击致命。若没有这样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为好。”雷碧城闭著眼睛调理呼吸,静静地说道。
“如何对他一击致命?”
“那就要依赖长公主调兵遣將。长公主手里的四万军队,轮到他们出场了。无论金吾卫还是羽林天军,编为两队,一队向当阳穀谷口推进,一队向殤阳关下推进。时间所剩不多了,对白毅的合围就要完成,如果还留下逃生的路,殤阳关就不能算是白毅的无还之土了。”
“羽林天军还稍好些,可是金吾卫……碧城先生是没见过那些放纵狂妄的孩子,在帝都里面他们还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放到战场上,以他们所受的训练和鼠胆,就是再多十倍,也不过是送给白毅吞掉的肉食。”长公主长嘆,忧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间强弱之势不是绝对的,一只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头犀牛,金吾卫组织起来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军。长公主从速派人奏请陛下,打开皇室的武库,如果我的情报没错,此时武库里有两万五千张精製的重弩。殿下便用这些重弩武装军队吧,它们是极好的弩,设计完美无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错,即便是全无经验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们无需学习瞄准,只需要列阵投放便可以。阵形的图纸我已经为长公主画好,就在公主的手边。”
长公主展开坐床边小几上的一捲图纸,瀏览那些简约庞大的阵形。她不懂军学,却看得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么?皇室的武库,自从喜皇帝死后还未打开过,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將信將疑,两万五千张劲弩,製作起来也是很不小的一笔开销,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准备了这批军械,更不知道雷碧城从何处获得的消息。
“有的,其实九年之前,这些弩就开始准备了。”雷碧城道。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一切,今天的这场纷爭,在九年前就已经被算定。一切就像是棋盘上的爭夺,棋子还没有被挪动,可是庞大的方案却早已制订完成。於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这个方案推进。
“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说的这般管用?”长公主已经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风虎铁骑的鎧甲,”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已经足够了。”
就在白克勤宣詔的同时,陈国军营中。
营地中最大的一间兵舍是费安议事的场所,他靠墙端坐,微微闭著眼睛,陈国军团的统领们列为两排,坐满了整间屋子,正一个一个说话。
“很快就要缺粮,只是三五天的工夫,”一名百夫长奏报,“輜重被离军烧得乾乾净净,剩下的一点粮食,不是士兵们带在身上的,就是火堆里抢出来的,吃不了多久。”
“药品也缺得厉害,如今医官连止痛的药水都配不出来了。”一名参谋道。
“可曾向友军借粮?”费安闭著眼睛发问。
“借了,晋北国倒是答应了,送来的却是燕麦!燕麦是马吃的东西,这不是拿我军开玩笑么?”百夫长起身,恨恨地道。
“不要为这些事乱了军心,需要粮食和药品的时候,自然会有,你们自相惊扰,没有必要。”费安慢悠悠地道,“补给也许就要来了。”
一名亲兵疾步踏入:“將军,帝都的钦使已经到了营门前!”
“帝都的钦使?”费安微微皱眉,“他们来得真快,那么我们出去看看。”
军营门前,只有一个武士扶著一个长袍翻飞的年轻人站在风中,他们没有奉任何旗帜,也没有其他从者,如果说是使团,实在显得寒酸了些。可那个年轻人微微笑著望向远方,那种温和的自信,仿佛他拥有整个天下似的,令人无法抗拒他的尊贵。
费安带著一眾统领,走到了年轻人面前站住,冷冷地打量他,並不说话。年轻人转过来向他鞠躬行礼,他的动作优雅飘逸,是豪门世家子弟的礼节。
费安並不回礼:“你身著皇室大臣的礼服,是从天启而来么?却只带了一个人,有什么信物可以说明你是陛下的钦使?帝都的大臣们我都熟悉,却从来不知道有您这样一位。”
他忽地眯起眼睛,目光如锋芒射出。
“我正是帝都使团的副使,我的名字叫百里莫言。”年轻人的双手笼在衣袖中,含笑而拜,“我的隨从確实很少,显得寒酸了些。不过使团的正使白克勤大人现在应该正和白毅会面,大部分人自然都是跟著正使大人去了白大將军那边,而我託病赶来这里,是因为有人托我带口信给陈国的费安將军。”
“口信?”
“还有一些药物和粮食,虽然为了掩人耳目,实在也不便带得很多,不过总也是有益无害的。”
“谁托你带来的?”费安摇头,“我不认识你。”
“费將军何不让我进屋一敘呢?或许我给將军带来了好消息。即便不是好消息,我也不足为惧,我只是一个没有危险的瞎子。”
“瞎子?”费安吃惊地看著百里莫言那双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著,白衣飞扬,淡雅如莲。而他的瞳子却有些朦朧,眼神飘忽无著,像是匯聚在常人视力所不能达到的远方。
吕归尘抱著一只用纹锦扎起来的食盒,走到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兵舍外,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那是叶瑾的声音,轻轻淡淡,像是给什么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在外面可別多说话,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安安静静的就好了,你说了,他们反而会笑你。”
“他们若是真的笑你,你也不要著急,让他们笑笑又有什么?我们又不是没让人笑过,这殤阳关里都是粗人,惹怒了他们,他们会打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说不出来。別动別动,一刻就好了。”
“別人不管你,你自己要管自己啊,时时要记得自己洗头,头髮都结在一起了,又很多天没有洗头了吧……別动,闭上眼睛,水就不会流进去了。”
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是輜重营的中央,防备严密而且很少有人走动,所以息衍才下令把小舟公主安置在这里,同时也禁止普通军士靠近这间兵舍。这一处兵舍是准备给中级军官居住的,两间小房间寢臥,姬野和吕归尘一间,叶瑾和小舟一间,中间还有一个简陋的门厅。吕归尘听不出叶瑾是在跟谁说话,像是跟一个孩子,却又不是小舟,是个陌生人。而这里是不该有陌生人的。
吕归尘警觉起来,按住刀柄,略微退开虚掩的门。他极小心,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要是能回家,一切就都好了。”叶瑾轻轻地嘆了口气。
她没有发觉有人正从门的缝隙窥看,依旧低头用力揉洗手里的一把白髮。她身边的老人低著头,趴在水盆边,顺从地任叶瑾摆弄。他偏著脑袋,正好面对门缝,明显是看见了吕归尘正从门缝里看进去,眼睛忽地一亮。他瞪大了眼睛和吕归尘对视,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同时鼻子一抽一抽的,抽著两行清鼻涕。
吕归尘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忐忑,觉得自己是个偷窥別人秘密的人,如今被发觉了。老人却不说话,闭上一只眼睛冲吕归尘比著鬼脸。
吕归尘认识这个老人,是破城之后被捕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叶瑾的父亲。
他想起叶瑾请託他的事来,而他还没来得及和息衍开口,叶正舒却已经出现在这里。他有些诧异,继续默不作声地看著。
叶瑾用手巾把洗净的头髮裹了起来,为叶正舒擦乾。这个老人的头髮已经很稀疏了,湿了水露出一道道苍白的头皮,叶瑾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划著名他的头皮,为他梳理头髮。她大概是没有梳子。叶正舒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开始咯咯地笑,大概是叶瑾弄痒了他。
“听话別动,”叶瑾稳著他的头,“还没擦乾呢。”
一阵风吹来,咿呀一声,虚掩的门开了。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变故,要闪已经来不及。他和叶瑾正面相对,双方都愣著,吕归尘尷尬地低下头去,抓了抓脑袋。
隔了会儿,吕归尘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低头递过去。
叶瑾默默地取过:“谢谢尘少主,这殤阳关里都是男人,找把梳子可真难啊。”
“不是我的……是我买给一个朋友的。”吕归尘嘟嘟噥噥地说。
那把原色的木梳是他买给羽然的,木梳的一角还有一只展翼低回的鸟儿,雕刻的刀工极其纯熟。他在南淮逛街的时候,卖木梳的小贩看出他是豪门大户里出来的,说尽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好话要把这柄木梳卖给他。
小贩喋喋不休地说公子你是不是要送这木梳给一个头髮漆黑柔顺如水的姑娘?
吕归尘想羽然的头髮確实柔顺如水,不过是金色的。
小贩又说公子你想姑娘家在头上別著这么一柄精致的木梳该有何等好看!
吕归尘闷闷地想说羽然那么东跑西顛的性子,你就是在她头上戴个铁笼子都会被她弄丟,何况一把梳子?
小贩还说公子你看这木梳的手工,不说宛州十镇数得上名儿,南淮城里也是独一家了。
吕归尘心想再怎么好的木梳跟煜少主身边姑娘们头上的鏤红牙梳相比也还差得很远吧?
小贩终於受不了这个主顾了,长嘆一声说公子你买个梳子也不贵,可你想著这梳子从今往后就能在姑娘的长髮间每天走上几百个来回,那青丝如水,都是牵情啊!便是她离得你远远的,看著她握著你送她的梳子,你也觉得像是在她身边一刻也不分离。你怎么就不捨得这么点儿小钱呢?
吕归尘愣了一会儿,默默地掏了一个金銖把梳子买下了。
临別的那一天他怀里揣著这把梳子站在小河边,看著月光下羽然和姬野坐在墙头说话,不知姬野什么话惹得羽然不开心了,於是她站起来双臂伸展,轻盈如飞鸟般掠过墙头远去了。
姬野踩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河里,涟漪盪开,吕归尘低头看著涟漪里破碎的月光,摸了摸怀里没有送出去的梳子。
吕归尘就像傻子似的坐在一旁想心事,看著叶瑾为她父亲梳头。老人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盖上,像个孩子般听话。
叶瑾梳好了头髮,又帮他把鼻涕擦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黑衣的楚卫军校站在外面。
吕归尘按刀起身,楚卫军校上来和他见礼。
“楚卫国白毅將军属下,亲兵营校尉司秋驛、程步蝉,拜见尘少主。”为首的司秋驛居然认识吕归尘。
“两位来这里有事么?”吕归尘问。
“息將军说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保护公主有功,应该让他们父女见个面,所以白將军让属下等带著叶大人过来一趟。不过现在夜深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叶正舒大人还是戴罪的人,要关押起来,是否赦免……”他看了一眼叶瑾,“到了天启再请陛下裁断。”
“哦,是这样。”吕归尘想息衍其实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记得,虽然看起来是个如此散漫的人。
老人嘴里呜呜地喊著,像是哭泣,又像是有话要说,拉著叶瑾的手。叶瑾轻轻抚摩他的脸,忽然发觉他眼角还有些结块的眼屎。她从腰间抽出手巾来凑上去,一边在叶正舒的眼角轻轻地擦拭,一边吹著。
这时候谁也分不清她和叶正舒之间是女儿和父亲,或者母亲和孩子。
吕归尘心里没来由地一跳,低头下去。楚卫军校本已走上来要带走叶正舒,却也停下了脚步。周围的人默默地呆立著,叶瑾踮起脚尖,为叶正舒擦拭眼角。
叶瑾收回手巾,一根根掰开叶正舒的手指。她的手被捏得发红,叶正舒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
“父亲跟长官们回去吧。”她轻声说。
军校们押著叶正舒离去,叶正舒死命地回首看著女儿,喉咙里呜呜的。可他双臂被军校们扣著,无力反抗。
“再不多久我就会去接你了。”叶瑾轻声说。
叶正舒和军校们的身影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叶瑾和吕归尘对面而立,都有些尷尬无言。吕归尘抓了抓头,想往他和姬野住的那间屋子退去。
“多谢尘少主安排我和父亲的见面。”叶瑾在他背后说。
“不是我安排的,”吕归尘急忙摆手,“是息將军和白將军。”
“那得谢谢息將军和白將军了,看到他无恙,心里轻鬆了很多。”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送叶大人来看你,其实是想看看公主的近况吧。”
他注意到两名军校中为首的司秋驛,临走前目光不断地往小舟公主所居的那间屋子飘去。
他走进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屋子,在身后扣上的房门,迎面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姬野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看著他。姬野没有睡著。
“吃果子么?”吕归尘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果子?”姬野瓮声瓮气地问。
“帝都的钦使今天来了,赐了宫里御製的果子,”吕归尘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將军分给我们了,就是甜得要命,不如紫寰宫里的糕点好吃。”
“就这些?”姬野觉出吕归尘的神色不对。
“还有些御赐的珍玩和詔书。”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卸去身上的疲倦,“可是没军粮也没药材补给,粮食快不够吃了,伤兵也没有药材救治。听说今天白毅將军发火了,说是再没有补给,楚卫军就要率先撤出殤阳关。”
他沉默了一刻:“在我们北陆,打胜了仗是最大的荣耀,哪个將军能把大敌灭掉,牧民家里寧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队大队的使节赐给器皿、牛羊和奴隶。跟这里可不一样,打胜了,就被人忘了似的。”
“我们怎么办?將军可说了么?”姬野问。
“將军什么都没说,我和息辕出来的时候,將军在军帐里弹琴。”
“弹琴?”
“弹的是南淮的小调《不如归》,大概將军也想著撤兵了。”吕归尘望著屋顶,“我总有点感觉,將军对於这次出征,並不怎么热心似的。”
“他对什么都不热心的。”姬野说。
吕归尘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要有空帮我去外面打一盆水,我得洗洗脸,脸上脏得不成样子。”姬野说。
“阿瑾没有帮你擦脸么?”
姬野忽地皱了皱眉:“阿瑾阿瑾,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我不想给別人当废物一样伺候著。”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怎么?”吕归尘不解,“我倒是觉得她跟你长得还有点像呢,你看她的眼睛了么?跟你一样是纯黑的,还真少看见这种眼睛。”
姬野皱了皱眉头,满脸厌弃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反正我不想看见她那张脸,让人看了就烦,她哪里像我了?”
吕归尘知道这个朋友倔起来九牛也拉拽不回,也不多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帮你打水去。”
他从屋里出来,看见叶瑾坐在门槛上,面对外面的黑暗,只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静静的,雕像一般。他心里动了动,从门厅一角拎起唯一的铜盆,他要从叶瑾的身边跨出门去。叶瑾微微侧身,却没怎么动弹。
吕归尘想了想,贴著叶瑾坐下,把铜盆放在面前。两个人都不说话,军营里梆子的声音缓慢地穿过空气,从他们的门前经过,而后远去。
“得谢谢你救了我。”吕归尘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一直想跟你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藉故搭茬,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家在云中,父亲出仕於皇室之前,只是楚卫国一个无名的小吏。”叶瑾轻声说。
“曾经是殤阳关里排第二位的人物,想不到以前还是小吏呢。”吕归尘心里动了动,似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被叶瑾一眼看穿了,“你家不是云中叶氏么?我听说过的,东陆最有名的七个大家族之一。”
“长官,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叶瑾轻轻笑笑,“我们东陆这七个大家族,哪一个没有几万的后代?我家在叶氏里是个微末的小分支,除了继承『叶』这个姓氏,和主家那些大人物是没有任何联繫的。要是非厚起脸皮去走亲戚,也不过是被人施捨几个金銖,让僕役彬彬有礼地送出来罢了。”
她理了理鬢角的头髮:“然后我娘便改嫁了。”
“改嫁?”吕归尘愣了一下。
“楚卫国的吏治严厉,可是贪污横行。因为发给官吏的薪俸极少,所以逼得官吏不得不贪污。若是被抓到,惩罚极严,贪污金额在五个金銖以上的,可以处死。可是五个金銖对於当官的人家,有时候逢年过节给上司送礼都不够的。下面的官吏为了自保,都是拉帮结伙,互相隱瞒。父亲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也不是不想贪污,而是律令严酷,他不敢。所以每到需要给上司送礼的时候,家里就穷得没有余粮。有一年元日,父亲把最后的米换作几个金銖,只买得起几条猪腿分別送到几位上司的家里。別人可都是送金玉和珍玩……”叶瑾还是淡淡地笑,“上司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倒不在意他那点供奉,只是取笑两句就让他走了。可他从上司门里出来,想到家里穷得已经连米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荤素,根本没法过这个节。於是他偷偷到廊下,从自己送的猪腿上偷割下一刀肥肉,揣在怀里跑回了家。”
吕归尘默默地听著,咀嚼著她话里的哀寒。
可叶瑾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我外祖父也是个小吏,还略有些手腕,家里有些钱。平时他恨我父亲胆怯无用,很少来往,元日却是必须来看看女儿的。所以他带著家里做好的菜和几坛酒往我们家来,进门看见我父亲守著一只锅,锅里就是白水煮的那块肉,除此之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外祖父气他一个官吏之家,居然能窘迫到这个地步,门也没有进,只把东西扔下,带著我母亲便回了自己家。”
“你父亲……心里很难过吧?”吕归尘轻声说。
“还好,他是逆来顺受的那种人,以前外祖父把母亲带回家去,也是有过的。”叶瑾说,“父亲就把外祖父送来的东西拿出一点来,和我一起吃了过年的饭,还有那块煮肉。他安慰我说外祖父过些日子气消了,就会把母亲送回来。那一年我才四岁,便相信父亲说得没错。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母亲……”
“怎么?”吕归尘吃了一惊。
“父亲割那条猪腿的时候,不小心被上司家的厨子看见了,转而去向上司告状。上司倒是不责怪父亲,知道他家里贫穷,只是把被割了一刀的猪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附带了一张笑讽的字条。可这件事就这么在云中的官吏们中传开了,人人都当作过节的一桩笑谈。我外祖父人脉繁多,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外祖父觉得一生之中没有这么顏面扫地的时候,这次是真的勃然大怒,对父亲完全绝望了。我父亲等著母亲回来,等到的却是外祖父的一封『断婚』文书。外祖父说他收入微薄,不能抚养妻子,也把断婚的文书送到了官署里。”
“怎么……可以这样呢?”吕归尘喃喃地说。
他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这样可怎么办啊,这甚至不是在战场上面对千万的敌人,你可以拔刀奋起,大不了一战而亡,也是武士的光荣。可那时候的叶正舒没有办法,他不能拔刀,只能卑微地求告。
“父亲慌了,一面向著官署求告,一面写信哀求外祖父。可这次真是伤了外祖父的顏面,官署里管理户籍的人是外祖父的旧交,很快官署便核准了,说查明了父亲没有能力抚养妻子。说起来真是可笑,官署说一个本本分分拿著官署薪俸的小吏却养不起自己的妻子。”
“那你母亲真的……改嫁了么?”吕归尘觉得自己在问一句废话。
“改嫁了。”叶瑾点点头,“为了绝了父亲的想法,外祖父多方请託,两个月內就给母亲订了一门新的亲事,对方是外祖父的一个属吏,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那时候升迁很快,也亏得外祖父多提携他。对方还没有结过婚,却愿意迎娶母亲,外祖父觉得非常高兴,於是坚决不让母亲带我,说这样便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说。
他觉得自己和叶瑾说起话来就像傻子,总是没头没脑地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可他真的就想这么问,怎么可以这样啊?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可有人非要她扔了这个孩子去改嫁,只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个懦弱无用的人。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在心里重复地问自己。
“母亲托人来跟我说,说等她嫁过去了,一定想办法来接我过去,这样子大家便可以团聚了。”叶瑾说。
“可她……她就答应了么?”吕归尘著急起来。
“答应了,大概母亲也很討厌父亲的无能吧,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情了,只记得他们经常吵架,父亲被赶出去,就蹲在厨房的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早晨起来他就坐在那里睡著了。”叶瑾说,“母亲就这么嫁过去了,母亲出嫁的那天父亲偷偷跑出去看,看了回来他又蹲在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
吕归尘低下头去,鼻子里忽地有股难忍的酸楚。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天天都去小酒馆里喝酒,喝了回来就发酒疯。他在家里大声喊说他也是云中叶氏的子孙,没有人能看不起他,他也可以上战场马革裹尸,等到他时来运转的一天,他要娶云中最美的女人,用银装的车輦迎接那个女人入门,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亲眼看著。”叶瑾笑著摇摇头,“可是他喊了一阵子又会抱著我大哭,说让我不要离开他,不要去那个人的家里。”
吕归尘十指插进头髮里,双手捧著自己的头,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可是忽然消息传来说,母亲投井死了。”
吕归尘惊得抬起头来:“为什么?”
“后来听说那个男人其实迎娶母亲心里也很不舒服,毕竟是嫁过也生过孩子的女人,只是为了將来的升迁。那个男人的母亲就更是不满,我母亲嫁过去之后,接连一个月看到的都是丈夫和婆婆冷冰冰的脸色。可是你想,一个已经嫁过两次的女人,她还能回自己的娘家么?母亲是个性格很烈的人,终於不能忍受,她被那个男人扇了一巴掌以后,一个人跑出来,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投井死了。”叶瑾抬起头来,幽幽地说,“我老是想她是不是想过要回来,可是终於回不来了……”
吕归尘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他不敢擦,他觉得这样子一个男人流泪真是丟脸,所以他低头抱著脑袋,把额头放在併拢的膝盖上。
“夜深了,尘少主早点睡吧,这些琐碎的事情,哪天讲不是一样?我去帮您打水。”叶瑾端著铜盆,脚步声轻轻的出去了。
吕归尘一愣,想著原来刚才他和姬野在屋里的对话叶瑾都听到了。
九月初五。
夜已经深了,营中燃了灯火。
息衍一袭黑衣,一张弦子,在军帐里自弹自乐。琴声飞跃低回,欢乐而俚俗,有种市井人家过节时候的闹腾气氛。而军帐中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在这里待久了,便觉得一阵冷风萧瑟地在身边流动。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琴声,便显得有些古怪。
息辕疾步进帐,息衍同时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弦的颤动。
“谢圭的消息送来,帝都有不寻常的兵力调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各营军士均不准回家,诸营戒备,军粮马草和装备都已经就绪,隨时可以出发。”息辕低声说。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低头看著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调动那两支废物一样的军队?谁是他们假想的敌人?”
息辕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军队,淳国华燁的风虎铁骑、离国柳闻止的两万赤旅、殤阳关里的联军。如果皇帝要调动军队,他的矛头会指向谁?”息衍像是喃喃自语。
“这么看来,大概是离国剩下的两万人军团。”
息衍摇头:“理由不充足。华燁对柳闻止,柳闻止可以说全无胜算,最多不过能够挫伤华燁的锐气,拖延他的进军。此时帝都出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这两支军队和淳国风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於猛虎。淳国风虎衝杀之下,皇帝的军队全无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损。那么与其说他们是去打猎的,不如说他们是去当猎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们也许不真的了解战场吧?”
息衍沉思著摆了摆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確实不了解战场,但是能够调动军队的那人一定是了解战场的。”
“调动军队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绝不是皇帝!”
“那这次的调动……”
“你说皇室的大军会向著我们开来么?”息衍抬头看著侄儿。
“现在诛杀有功的诸侯?”息辕摇了摇头,“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们是会这么做的。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其实皇室也不过是一个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们是诸侯之长而已,这也让他们比任何诸侯更想称霸,尤其是在他们渐渐失势的时候。”息衍幽幽地说,“如果他们有机会动手,我想他们一定会发动的,可我还没有想出来他们现在如何动手。他们没有击败诸侯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
息衍沉思著,久久不说一句话。
“谢圭信里说,名单已经差不多统计完整。”息辕又说,“能够查到传承的天驱,大约还有一千零八十人,但是谢圭没有惊动大多数人,只是和他们中看起来可靠的人搭上了线索,这些人大约有二百五十个。”
“比原先估计的更少。”
息辕点了点头:“七宗主的继承人目前所知的仍然是四个,剩下的指套始终没有线索,也许已经被毁掉了。”
“不,五个,其实我知道第五枚指套在哪里,不过那条线的传承,已经绝了。”息衍轻声说。
“叔叔,”息辕犹疑著,“再次以鹰徽发出召唤,他们真的还会归来么?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会归来的始终会归来,要离去的终究会离去。”息衍摆摆手,“我们和辰月,终有一战。我们只是要在战前做好全部的准备,至於有多少人会支持我们,以及那一战的输贏……”
他沉默了一会儿:“谁知道呢?上战场的人,谁知道援军何时会到来,谁又知道自己的死期?”
“终有……一战么?”息辕低声问。
“我太了解他们了。”息衍低声说,“我的老师对於辰月有种比喻,他说辰月教徒就像一些野兽,它们的头上捆著一根竹竿,竹竿上吊著一块鲜肉。野兽们看见这块鲜肉在前,就会拼命地往前奔跑,张嘴去咬。可是它们往前,鲜肉自然也往前,它们永远够不到。但它们即便累死,也不会停下,因为那肉的诱惑太大了。”
“辰月的鲜肉,便是神一般的力量和与世界一同不朽的永恆存在。”息衍看著侄儿,“这诱惑太大,几乎无人可以抵挡。可他们永远无法得到,所以他们会为此不择手段。嬴无翳如此轻易败退了,让我很吃惊。”
“吃惊?”息辕不解。他想离军的败退也不能说是轻易,殤阳关前战场上死伤的惨烈,也是动人心魄的。
“嬴无翳的退却不能真正改变东陆的时局。离国如今依然有霸主的地位,诸侯也依然貌合神离。那么除了嬴无翳离开了帝都,殤阳关之战又改变了什么呢?我从不怀疑这一战的背后有辰月的手在悄悄推动,可问题是,辰月的大教长们是侍奉神的使节,他们的胃口很大,不做小家子气的事。那么他们会接受一场並不真正改变时局的战爭么?”息衍摇头,“如果他们还有另外的目的,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息辕想了想,觉得脑海里千丝万缕,只能摇头。
“这种事情多想没有用,只能等著看。”息衍起身,“今夜是晋北军负担城防?”
“是。”
“可以去城上和古月衣將军聊聊。”息衍把佩剑掛在腰间。
此时的天启城,百里氏老宅的水阁中。
晚风从水上来,吹在身上寒凉入骨。长公主一幅轻绸裹身,裸露著双肩,围一条貂裘,和雷碧城对弈。煮茶的小廝和黑衣从者都站在水阁外伺候,风吹得凌乱张狂,水阁周围的白色纱幕飞舞摇曳。
长公主环顾左右,略有不安的神色。而雷碧城端静如水,缓慢地落子。他棋艺却並不怎么好,在棋盘上围困,正苦苦寻求著出路。
“碧城先生深夜约我下棋,只是为了下棋?”长公主裹紧了身上的貂裘。
“只是为了著棋。”雷碧城看著棋盘,並不抬头,“此外,我想试试我的运气。”
“运气?”
“我知道长公主曾以棋艺闻名帝都公卿中,而我的棋艺甚至比不过离国公殿下,自然也比不过长公主。但是我想试试自己这次的运气,如果我贏了这一局,说明我的运势好,殤阳关的那一局我也能大获全胜。”雷碧城整理衣袖,“我非常想在这一次大获全胜,也许是贪心了一点。”
“以碧城先生的神术和远见,还依然畏惧白毅息衍那些粗鲁的武人么?”
“我有把握战胜白毅,但是对息衍,我没有绝对的信心。长公主听说过一个组织叫作天驱么?”
“天驱啊?”长公主轻蔑地一笑,“一帮妄人的组织而已,意图私下积蓄兵力顛覆朝政。皇室下令,诸侯剿杀,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大概不剩下什么人了。最后一个知名的人物,是十几年前晋北的名门之后幽长吉。听说倒是个绝世的男子,可是被天驱余党所诱,背叛了家族,当了天驱的首领。后来他自己又不知怎的被天驱追杀,从此没了踪影。此后天驱也就绝跡了,最近十年来只有不多的几例。”
“如果我告诉长公主,息衍便和这个组织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甚至可能是其中的首领人物,长公主怎么想?”
长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將军,领著皇室的俸禄,接受陛下的封號,掌握下唐的军权,却又和逆党勾结?如果证据確凿,大可以稟报陛下,令下唐国將他下狱!”
雷碧城缓缓摇头:“没有那么容易,息衍是个太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边设下了重重的保护,他绝不会轻易对人暴露身份。所以这些话我也只对长公主说,长公主切不可轻易稟报陛下。如今还不到揭破息衍偽装的时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惮息衍?”
“不,我是忌惮天驱。那些人是號称不死的啊……”雷碧城嘆息,“不死虽然是个传说,却也应验了那么多年。”
他缓缓地在棋盘上落子:“不死,是最伟大的神跡之一,也是一种可怕的诅咒。”
长公主看他怔怔地望著水阁外,她很少看见雷碧城如此神情,心里幽幽地浮起一丝不安来。她在盒子里抓著棋子,让冰凉的棋子一枚一枚从指间流过。两个人都不说话,唯有棋子们碰撞的叮叮微响。
长公主迟疑著落子一枚。就著棋盘边的一盏小灯,她忽地看见几枚棋子间有黑色黏稠的东西。她素来討厌这些不乾净的东西,便拿起一旁拨灯芯的银簪子去挑。那些东西挑不起来,却沾在银簪子上了,长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灯火下,心里一惊。
亮银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犹然眺望著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方將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里,黏稠的血液色作红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盘上。
长公主惊得起身,此时湖面上不知哪里捲来的大风席捲了整个水阁。纱幕飞扬,灯火熄灭,煮茶的小廝追著他被吹飞的竹扇而走,茶炉里的红炭一闪一闪地发亮,黑衣从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间的刀柄,如据地將扑的猛兽。
“碧城先生。”长公主低声惊呼。
雷碧城也回过神来,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里。
“我也逃不过反噬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气,在棋盘上拂袖,棋子纷纷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辞了。”雷碧城起身离去,黑衣从者紧紧跟在他身后。
等到煮茶的小廝重又点起了灯火,长公主才略略恢復了几分。此时雷碧城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步桥的远处。长公主检视棋盘和棋子,並没有一丝血痕,似乎那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在雷碧城挥袖的时候,都被扫去了。
长公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簪子,凑在灯火下。
簪子上一痕极细的血色,像是烫在了纯银里。
那是真正的血,从雷碧城的袖口里流出来的。那一幕並非幻觉。那血落在棋盘上,冰冷而黏稠,像是从死去很久的人伤口里挤出来的。
殤阳关,下唐军輜重营。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屋顶,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士兵烧饭的火光照进来,一闪一闪。这间兵舍一般军士不能轻易进入,吕归尘在息衍身边听命,总要夜很深才能回来,叶瑾却是个俘虏,不能动用火烛,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们常常便要黑著灯等吕归尘夜归。
姬野侧著耳朵听了听,听不见外面叶瑾的声音。每天叶瑾都是在门厅里擦拭灰尘洗洗补补,这声音让姬野烦躁不安。此时忽地没有了,就觉得分外的安静。姬野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叶瑾,只是看著这个女人,不由自主地有种心惊,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从胸口里往上涌,就想避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他很少那么想避开什么人。
姬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討厌纯黑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姬谦正为什么不喜欢他盯著自己看。纯黑的眼睛,看著像两眼漆黑的井。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
他的半边肩膀还被石膏封著,只能靠一只手努力撑起身子靠近窗口。这样便能看见外面的军士忙著传火做饭,劳碌一天的军士们因为即將可以吃饱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暂且拋在了脑后,一派热闹的景象。这样姬野便觉得好些,起码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
门咿呀一声开了,幽幽的一股冷风吹进来。姬野吃了一惊,按住枕边的青鯊,勉强回头。黑暗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个子不高,低著头。
“小舟公主?”姬野认出了她。
他这些天还没有跟这个小公主说上一句话,小公主一直就待在她和叶瑾所居的那间屋子里,被叶瑾服侍著,一步也不出门来。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来食盒的时候,从门缝里看了小公主一眼,觉得她静静的像个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小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姬野就著窗户里透进来的灯光,和缩在门边仅仅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姬野问。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脱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卫女主私生的女儿,连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点了点头:“我跟妈妈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这个小公主是楚卫女主的女儿,母亲身份远高於父亲,所以隨母亲姓也可以理解,並不能坐实她便是先帝的女儿。
“你不在屋子里待著,四处乱跑?”姬野满是训斥孩子的口气。
“屋子里黑……叶瑾出去了……没有人。”小舟轻声说。
姬野心想原来那个女人出去了,难怪兵舍里静成这样,而这个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实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边有人的时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们一起去城外荒废已久的北辰神庙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里离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触手便能抓到人,她就会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点声音不敢发出,脚步轻轻地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过来吧。”他冲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边,一手背在后面。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宫裙,广袖阔带,白色的锦地上织绣著淡青色的火焰蔷薇纹,头髮细细的梳成宫髻的样子,首饰大概都在战乱里失落了,只在髮髻中央缀了一枚红玛瑙的蔷薇,鲜红欲滴。她身量远没有长足,这身衣服贵气典雅,穿在她身上却有点臃肿,像是把女孩儿包在一大团锦绣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纤纤细细的指尖来。姬野想起来了,小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晋北產的绢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见过晋北的行商贩卖。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无聊赖地看著那些军士来来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又回过头来,看见小公主一双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烦的,使劲一瞪眼,直视她的瞳仁中央。
两人目光相对,姬野却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嚇唬一下这个小公主,几乎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会惊悚地避开,和羽然吕归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街头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惊慌地离席说里面仿佛藏著鬼神。可是小舟没有避开,小舟呆呆地看著他瞪眼睛,似乎满不理解这个年轻军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极大的挫败,他想这是第二个初次对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惧的女孩了,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羽然。他又想这该是第三个才对,第二个是那个小老虎一样的离国公主,在他一枪就可以杀了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成心拼个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很傻。
小舟摇摇头:“不怕,老师从小就教我说话时候要看著人的眼睛。他说別害怕也別害羞,其实你害怕的时候,別人也害怕。『眼为神魂之门户』,看进每个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来。你要是先避开,你就输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紧,冷冷地问。
小舟摇摇头:“老师就是这么说,我就跟著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学会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来想这个娃娃般的小丫头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觉的刺蝟奓了起来,可是他的攻势到了这个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连个水也溅不起来。他一股气泄了,心想你老娘给你找了什么老师,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却不多教点诗词插,教她跟人对眼儿。他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居然无聊到嚇唬小姑娘。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无奈地在小舟脑袋上摸了摸,算是和这个小姑娘休战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有所转机。
“玩?”姬野觉得自己有麻烦了。
小舟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她手里提著一个精美的织锦囊。她把织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铺上,姬野看她那么谨慎的样子,只好支撑著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怕碰坏了小公主的什么宝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来的是六七个简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练,上的顏色也土里土气,和南淮街头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难看了许多。
“好丑的玩具。”姬野脱口而出。
“老师给我讲歷史用的。”小舟嘟著嘴儿。
姬野心想你的老师看来真是个不能要的人,大概为了混一个宫里的差事就想方设法地逗公主玩,却也不捨得下血本,拿出来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便宜货。
小舟拿出一个蓝衣的泥偶,它身穿甲冑,腰间配著小剑,是个武士的模样。
“这是蔷薇皇帝。”
“这?”姬野瘪嘴苦笑。他最喜欢听南淮城里的说书人说蔷薇皇帝征战的故事,烈旗飞扬长戈烁日,那是绝代的英雄,哪里是这个笨笨的小泥偶模样?
“这个是蔷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个红衣的泥偶来,用晶莹剔透的小手指在它头顶爱惜地摸了摸。
姬野这才明白小舟的老师给她讲的是蔷薇朝的歷史,忽地有了几分兴趣。
其实蔷薇皇帝当政的时期,史官称作蔷薇朝。蔷薇朝的歷史却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个版本,每个版本里面记载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传的演义,就更加的混乱。这是因为白胤出身下层,跟隨他征战的人又非常的多杂,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统称为“兄弟”,直到他登基后的好些年,政务还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团根本分不清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哪个是哪个,这个“兄弟”和那个“兄弟”之间有什么区別。加上白胤的“兄弟”们称號多杂,往往一个人的真名、假名、称號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对这些史官集团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欢史官,二是不喜欢言官,觉得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对的。言官喜欢说他什么做得不好,史官还要把这些一笔一笔地写在书上。所以白胤缩减了史官的开支,称他们为“墨虫”。史官集团饱受打击,有的愤而辞官,有的终日消沉,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史官集团的首领,也是言官集团的首领,天启七御史之首的文胜家觉得不堪忍受,据说是悲愤下一把火把宫里积存下来的数万卷史册资料焚烧乾净,自己也从天启城城墙上坠下而死。那一夜宫里大火燎天,宫墙外的贵族文士遥望火焰捶胸痛恨,泪如雨下。他们恨的是宝贵的卷宗就此人间绝跡,字里行间的前朝遗蹟再也无法追索,倒不在乎文胜家的命。跟史官之书比起来,一人之命確实也算不得什么。白胤倒也不觉得怎么样,早晨命令御史们组织人抢救了一些史册,根据残页重新抄写刻印,凑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纪事》。名为《纪事》,就是根本没正正经经当作皇家史书来看,內容也是乱七八糟缺行少字,还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遗墨”,烧掉的部分不復补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响了数代皇帝,他的继任者均好弓马器乐不好文史,可以说大胤前几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后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读书,才发觉本朝居然没有官史,是大大地丟了皇家的人,於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写《大胤皇家镜明史》作为官史,可是此时距离蔷薇朝已经数十年过去,旧事散佚无以求证,最终白胤是如何一统天下的,都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歷史疑案。
不过这些姬野统统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个叫作白胤的皇帝带领一群男儿一统天下,他喜欢说书人嘴里一怒拔剑纵马千里的感觉,想著那帮血管里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这是文纯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个人偶,漆著白衣。
“文纯是谁?”姬野愣了一下,说书的先生並没有提到过蔷薇朝有这么一个人。
“是蔷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蓝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点了点头。
小舟又把红衣的人偶和蓝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来想隨口说那他们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红衣的那是蔷薇公主,自然没什么兄弟可言,於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认认真真说话的时候自己最好少开口,只要点头,反正他开口就是些市井糙汉的说辞,女孩子听了也不开心。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著蔷薇皇帝,一手拿著蔷薇公主,“他们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乡下,到处都是水田,那时候他们还很小。蔷薇公主很喜欢蔷薇皇帝,但是蔷薇皇帝小时候很穷,没有父母也没有田地,只有他跟著游商的舅舅,从这里到那里流浪。”
“他们住在乡下,变成了好朋友,可是很快蔷薇皇帝就又走了。”小舟又说,一边说著一边摆弄人偶,让它们像两个孩子那样拉著手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姬野心想哪有这种故事?刚认识,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又走了。可他忍住了,没说话。
“后来他长大了,当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著小时候认识的蔷薇公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跑回小时候的地方去找她。可是他找不到了,”小舟轻轻地说,“他跑到那里,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烧焦的农田。”
“那蔷薇公主呢?”姬野问。
“她其实就住在蔷薇皇帝当兵的那个城里啊,”小舟拿红衣的人偶摇了摇,“可是她变得很有名,她被卖到了青楼里。蔷薇皇帝也听过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来:“文纯公子很爱蔷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断了她,“他们不是兄弟么?还能抢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爱她啊,”小舟把红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爱他。”
她又把蓝衣的泥偶和红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姬野觉得脑袋里有群苍蝇嗡嗡地叫。
“那时候文纯公子还不认识蔷薇皇帝,文纯公子想带著蔷薇公主一起离开城市回乡下。可是蔷薇公主不愿意,蔷薇公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乡下了。她回了乡下,见到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男孩,就会很难过。”小舟说。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纯公子还是对蔷薇公主很好,谁都知道文纯公子喜欢蔷薇公主,他是那个城里最有名的人。文纯公子那时候认识了蔷薇皇帝,他们两个都是有志向的人,觉得要建立新的国家,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就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蓝衣的人偶凑在一起,“他爱他,他也爱他。”
姬野一摆手:“慢著!不要老是爱来爱去的,两个男人,爱什么爱?”
“爱就是很喜欢啊,不想离开啊,看到他就会安心啊。”小舟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点了点头:“你往下说。”
“文纯公子觉得蔷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应该带他见见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就带蔷薇皇帝去见蔷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声说。
“他们三个人就见面了。”小舟把三个人偶放在一起。
“那后来呢?”姬野问。
“后来蔷薇公主对蔷薇皇帝说,你是一个生来就要夺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个不好的女人,我们小时候已经相遇了,就记著那时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给你,就帮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劝说文纯公子帮助蔷薇皇帝,她说蔷薇皇帝登基的时候,她会跟著文纯公子回到乡下。”
姬野心想好离谱的故事,两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么关係?而且他常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四州纵横蔷薇帝应神感》、《长战录七十二勇士斩白河》跟这段歷史似乎全没了关係,天下就变成了三个爱来爱去的男女的戏台。
“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帮他取得天下?”他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有文纯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连皇帝都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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