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霜刃裁雾惊白首 血锈浸袍藏杀局（2/2）
他转过身，迈著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內府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灼痛难当。
江湖无常，聚散匆匆。
这一別，谁又能知道，归期究竟是何时？
雾气，越来越浓，浓得仿佛化不开的愁绪。
整个浣鏢局的庭院，都陷入了一片空寂之中。
只余下那盏被遗忘在廊下的羊皮灯笼，在晨风中孤独地摇曳著，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清泪。
两日后，鏢队一行晓行夜宿，已行至眉州地界。
清晨的薄雾，浓得如同泼翻的墨汁，將天地都染成了一片混沌的灰黑色。
六匹神骏的健马，踏著路边的残霜，不紧不慢地前行著。马蹄踏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晨雾中传出很远，如同僧人叩击木鱼一般，带著几分单调与沉闷。
鏢车上那面绣著“浣鏢局”四个大字的鏢旗，早已被浓重的湿气浸透，软塌塌地低垂著，旗面上那原本鲜艷的“浣”二字，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行在最前方的莫离，突然抬起右手，向后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训练有素的鏢师们立刻会意，纷纷勒住马韁，鏢队缓缓停在了一家路边酒肆的门前。
那酒肆看起来有些简陋，门前挑著一面半卷的酒旗，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著“董二酒肆”四个大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褪了色。
檐角下悬掛的铁马，也已是锈跡斑斑，被晨风一吹，便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鬼魅的哭泣。
店小二睡眼惺忪地从后堂走出，手中端著一个托盘，上面放著几只粗陶茶碗。他的手抖得厉害，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碗中的茶水也隨之晃动不休，几根乾枯的茶梗在浑浊的茶汤中载沉载浮，散发著一股淡淡的霉味。
酒肆之內，早已挤满了衣衫襤褸、神色疲惫的码头挑夫，空气中瀰漫著汗臭味、酒糟味和劣质菸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嘈杂喧囂，如同一个热闹的集市。
鏢队一行人多，自然不便入內，便在酒肆门外的几张露天桌椅旁落座。
平风遥拣了个最末尾的位置坐下，从腰间摸出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著，飞刀在他灵活的手指间上下翻飞，不时闪过一道道森冷的寒光。
邻座，传来几个挑夫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唉，听说了吗？芙蓉门的那档子糟心事……”
“嗨！谁不知道啊！他们那个不爭气的少主，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昨天突然就疯了！提著一把杀猪刀，见人就砍，连他那个老子都挨了三刀，差点见了阎王！”说话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他的喉结上，纹著一只狰狞的青色蝎子，隨著他说话的动作，那蝎子便仿佛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但眼中那股子惊惧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到他家！那小子，我瞅著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平日里蔫了吧唧的，怎么会突然就……唉，不过，我倒是听人说，他那疯病，只需一味奇药便能根治，叫什么……什么石头的……”
“嘘！你小子不要命了！”旁边一个长著络腮鬍子的大汉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同时警惕地向酒肆门口望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忌惮之色，仿佛生怕隔墙有耳一般。
平风遥端起面前那碗劣质的茶水，轻轻晃动著，浑浊的茶汤在他手中的粗瓷碗里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也映出了晨雾中几个渐渐走近的模糊人影。
七八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壮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平风遥邻桌坐下。
他们身上都穿著油腻不堪的皮质围裙，那围裙早已被鲜血和油污浸染得又黑又硬，如同披了一层铁甲一般。靴子底下，也不时挤出一些暗红色的粘稠汁液，散发著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牲畜的膻臊味，令人闻之欲呕。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独眼龙，他手中拎著一柄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刀尖上还沾著一些尚未凝固的碎肉和血丝，隨著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他走到桌旁，猛地將手中的剔骨刀向桌面上一插！
“咄！”
一声闷响，锋利的刀刃竟深深没入坚硬的木质桌面足有三寸有余！
他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嗓子：“酒！”
那声音，如同平地里起了一个炸雷，震得那本就战战兢兢的店小二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手中的托盘也隨之剧烈晃动，上面的酒罈碗筷发出一阵叮叮噹噹的凌乱声响。
那几个屠夫模样的壮汉，大马金刀地围桌而坐。他们似乎刚刚喝过酒，身上带著浓烈的酒气，与那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更是刺鼻难闻。
酒渍顺著桌沿滴落下来，混著他们指甲缝里早已乾涸变黑的血垢，在骯脏的桌面上洇染出一片片诡异的暗红色图纹。
其中一个身材最为瘦小的屠夫，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牙缝里还掛著几丝殷红的肉屑，他嘿嘿一笑，说道：“头儿，今儿早上宰的那头黑山羊……他娘的，竟然是中了毒死的，那肉算是白瞎了，一文钱也卖不出去了。”
他摊开粗糙的手掌，掌心之中，赫然躺著一枚与平风遥腰间所藏一般无二的唐门钢针！
平风遥瞳孔骤然一缩，端著茶碗的手，在唇边微微一顿。
那独眼龙瞥了他手中的钢针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戏謔的笑容：“哦？唐门的人，也开始对你宰的羊感兴趣了？”
那瘦屠夫挤眉弄眼地笑道：“大哥，您又拿小的开涮了不是？小的说的是『两脚羊』，可不是那四条腿的畜生。”
独眼龙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哈哈大笑道：“噢哟！瞧我这记性！是『两脚羊』！是『两脚羊』！嘿嘿，兄弟，你这贩卖『两脚羊』的买卖，可比我这杀猪宰羊的营生，来钱快多了！”
他的笑声粗獷豪迈，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跟著嗡嗡作响。
平风遥的目光微微向下一沉，落在了那独眼龙腰间繫著的一块早已褪色、却依旧能隱约分辨出“芙蓉”二字的竹製腰牌之上。
他心头猛地一凛，不动声色地向身旁的莫离低声问道：“莫大哥，芙蓉门？”
莫离眉头微蹙，也压低了声音回道：“不错。芙蓉门，乃是这眉州地界屠户行当的帮会，行事向来邪性得很，亦正亦邪，近些年来，在江湖上闹出了不少风波，名声不太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平老弟，小心些，这些人，恐怕来者不善。”
那瘦屠夫突然扭过头，衝著邻桌那个脸上带著刀疤的汉子厉声喝道：“你他娘的磨蹭什么呢？让你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没有？”
他一边说著，一边抓起一把桌上的生壳，劈头盖脸地向那刀疤汉子砸了过去，口中还骂骂咧咧地说道：“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知道，你这狗日的除了吃喝嫖赌，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
那刀疤汉子猝不及防，被砸了一脸的生壳，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抽出腰间的剔骨尖刀，指著瘦屠夫怒骂道：“操你奶奶的瘦猴！老子早就受够你这鸟气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酒肆之內顿时一片譁然，那些原本正在喝酒吃肉的挑夫们，纷纷兴奋地起鬨叫嚷起来，手忙脚乱地將桌椅板凳向两旁挪开，迅速清出了一片空地，准备看一场热闹的廝杀。
那瘦屠夫见状，不慌不忙地抄起身旁的一条长凳，堪堪格挡住了刀疤汉子势大力沉的一刀。
锋利的刀尖深深扎入坚硬的凳腿之中，木屑夹杂著几滴鲜红的血珠，飞溅而出，恰好落在旁边一盘吃剩的生壳上，绽放出几朵妖异的梅血纹。
“老子今天非剁了你这个驴毬日的货色不可！”刀疤汉子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腕猛地一拧，那柄剔骨刀便在凳腿的木缝之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
瘦屠夫身形灵活地向旁边一偏，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几乎要削掉他半边耳朵的一刀。
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那沾著血跡的黄板牙，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瘮人。
他猛地咬住系在腰间的一根粗糙草绳，用力一扯！
“哗啦！”一声！
一整张带著浓烈血腥气的生牛皮，应声展开，如同一面巨大的盾牌，劈头盖脸地向那刀疤汉子卷了过去！
“孙子！让你也见识见识爷爷的家传解牛刀法！”
那张生牛皮在他手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上下翻飞，卷向刀疤汉子。
他手中的剔骨尖刀，则如同游鱼一般，在牛皮的掩护下，不断地向刀疤汉子周身要害招呼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地报著穴位名称：“百会！风池！天宗！膻中……”
每一刀下去，都在那张坚韧的牛皮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刀痕，纵横交错，宛如一幅诡异的人体经络图。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挑夫们，更是兴奋得嗷嗷直叫，纷纷拍手叫好，场面一度热血沸腾。
店小二手中那个盛满热水的紫砂水壶，不知被谁碰了一下，突然从桌上滑落，“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滚烫的开水四下飞溅，恰好有几滴溅在了吕大嘴的胯下。
他“哎哟”一声惨叫，也顾不上去骂那个倒霉的店小二了，因为半截带著锋利断茬的凳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咄”的一声，正正插在他面前那盘香喷喷的酱肘子中央，兀自颤巍巍地晃动著，那断裂的尖端，几乎就要戳到他的眉心！
平风遥身形一晃，早已闪身避开。
他压低声音对莫离说道：“莫大哥，他们……好像是內訌了。”
莫离却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未必是內訌。平老弟，盯紧了，莫要让他们钻了空子。”
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挑夫们，此刻反而更加兴奋起来，他们纷纷推开身旁的条凳，自发地围成了一个简陋的赌局，一枚枚沾著油污的铜钱，如同雨点般被砸向酒肆的柜檯。
“我押瘦猴三招之內必定见红！”
“我押刀疤刘能撑过十招！”
酒肆的掌柜的，早已嚇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堆积如山的酒罈后面，手指哆哆嗦嗦地抠著墙壁缝隙里渗出的绿色霉斑，每当听到有碗碟器物碎裂的声响，身体便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口中还喃喃自语著：“我的青盏……我的定窑碗……”
突然！
那刀疤汉子手中的剔骨尖刀，毫无徵兆地脱手飞出！
那柄沉重的剔骨刀，在空中急速旋转，化作一个闪亮的银轮，带著刺耳的破空之声，竟直奔平风遥的咽喉要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