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武备志(2/2)
兽金炭在帐角的兽首金炉中烧得通红,將巨大的王帐烘得暖如仲春。
赵恆此刻已卸去沉重的玄甲,换上了一袭更为宽鬆舒適的素丝锦袍,正负手立於一幅巨大的羊皮堪舆图前。
直到侍卫低声凛报佩剑校尉江临带到,他才缓缓转过身。
赵恆他没有急於开口,那双深邃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打量著江临,仿佛在审视一柄刚刚饮饱了鲜血,尚在喻鸣震颤的绝世凶兵。
“峡往南十里,鹰喙崖,有座前朝废弃的烽燧。”
赵恆指尖点向堪舆图一处墨点,声音平淡无波地说道。
“江临,你带阿骨勒,今夜先行进驻。那里地势高绝,视野开阔,可俯瞰断魂峡南口及官道延伸百里。若有风吹草动,烽烟便是號令。”
说完,赵恆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隨手將桌上的一枚秦王鱼符拋入火盆。
金鳞在烈焰中痛苦地捲曲、焦黑,发出刺鼻气味。
“少年人要出將入相,不可不读书。”
赵恆的目光从燃烧的鱼符上移开,重新落回江临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拿起案头一册《武备志》,貌似隨意地翻开一页,递向江临。
江临上前一步,双手接过。
书页在他手中摊开,正是记载著各种强弓劲弩、奇巧兵械的篇章。
赵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书页,落在江临低垂的眼帘上。
“若只知挥剑,终是匹夫之勇。识得舆图,方能料敌先机。看得懂这《武备志》,才能知己知彼,不惧明枪暗箭。而唯有通晓史册经义,才看得懂这朝堂风云,人心鬼。”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种洞悉世情的寒意。
“本王赐你青霜,是让你做一柄利剑。但要做一柄能为本王劈开荆棘斩断锁的剑,
光快、光狠,还不够。你得有眼力,看得清该斩向何处。得有见识,分得清什么是云雾,
什么是高山。更得有韜略,明白何时该藏锋於鞘,何时该锋芒毕露,一击必杀。”
赵恆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一块璞玉,多几个技艺高超的匠人来打磨,总不是坏事。本王倒是很想看看,当沙场的悍刀与朝堂的诡剑,在你手中融为一体时,究竟会磨出一把怎样惊世骇俗的绝世凶兵。”
江临的心,猛地一跳。
赵恆这是在提醒他,他所要面对的,已不再是单纯的沙场搏杀。
“末將,谨遵殿下教诲!”
赵恆站起来,拍了拍江临的肩膀,语气隨意,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期许:“好好练,別让本王失望,也別让你自己失望。京城那座樊笼里,明枪暗箭,可不比那鬼头山安逸多少。”
“是!”
赵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他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去吧。阿骨勒已在帐外候你。烽燧虽旧,亦可御敌。记住,本王要的是知,而非战。”
“是!”
江临再次躬身,小心地將《武备志》贴身收好,倒身退出王帐。
帐帘掀开的剎那,刺骨的寒风裹挟著浓重的血腥气与烟火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帐內的暖意。
残月高悬,清辉冷冽地洒在狼藉的战场上,尚未完全熄灭的辐重车余如鬼火般明灭不定。
远处,玄甲卫士正沉默地搬运著同袍的遗体,契骨族人则在一具具辨认著他们倒下的勇士。
压抑的悲愴与劫后余生的疲惫瀰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阿骨勒正抱著膀子,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嘉立在帐外阴影中。
他身上的皮甲沾满血污和尘土,几处破损处用粗麻绳草草綑扎,脸上那道挣狞的旧疤在月光下更显凶悍。
看到江临出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粗壮的手指下意识地摩看腰间沉重的弯刀刀柄。
“阿骨勒,”江临走到他面前,言简意,“殿下有令,鹰喙崖烽燧,你我二人,即刻进驻。”
阿骨勒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旁边两匹早已备好鞍的战马。
没有多余的交流,两人翻身上马。
江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王帐的方向,灯火依旧通明,赵恆的身影在帐幕上投下的剪影。
他又扫过战场,看到了正在被李牧和小七扶著疼得牙咧嘴却强忍著不哼一声的赵大眼,看到侯三和张猛带著几个轻伤的兄弟默默清理著战场。
“走!”江临低喝一声,一夹马腹。
黑马如同离弦之箭,当先冲入断魂峡南口那条更为狭窄幽深的岔路。
阿骨勒驾驭著草原马紧隨其后。
马蹄踏在冰冷的碎石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迅速消失在峡谷的阴影与淒冷的月光交织之处。
道路崎嶇陡峭,两旁是刀劈斧削般的千仞绝壁,抬头望去,仅能看到一线被残月映照得惨白的天空。
江临伏低身体,紧贴马颈,在鳞怪石间快速穿行。
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带看刺骨的寒意。
身后的阿骨勒如同粘在马背上,矮壮的草原马在这种地形竟展现出惊人的灵活与稳健。
十里路,在险峻的山道和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绕过最后一道如同鹰喙般突兀伸出的巨大山岩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如同大地上刺向苍穹的一柄断矛。
峰顶之上,一座由灰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烽燧,沉默地嘉立在冰冷的月光之下。
它残破不堪,半边的瞭望台已经坍塌,巨石缝隙间顽强地生长著枯黄的荆棘,墙体上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跡和刀劈箭凿的旧伤,无声诉说著前朝的烽烟与废弃后的荒凉。
一条仅容一人勉强攀爬的羊肠小径,是通往峰顶的唯一路径。
两人下马,將马匹拴在崖下避风处。
江临拍了拍躁动不安的黑马,低声道:“在此等候。”
隨即与阿骨勒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一前一后,沿著那条陡峭的小径,手脚並用地向峰顶的烽燧攀去。
山风在耳边呼啸,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终於,两人攀上了峰顶,踏入了烽燧残破的院墙之內。
残垣断壁间,荒草姜姜。
半塌的营房只剩下几堵危墙,主烽燧台也塌了小半,但剩下的部分主体结构还算坚固。
凛冽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发出鸣呜的怪响,捲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
江临则走到烽燧台边缘残存的垛口处,手扶冰冷的石壁,极目远眺。
脚下的断魂峡南口,在月光下如同一条幽深死寂的伤口。
更远处的官道,在惨白的月光下依稀可辨。
天地苍茫,万籟俱寂,只有呼啸的风声是永恆的背景。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江临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潜藏的、无形的暗流在涌动。
秦王的下一剑,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是官道上偽装成商旅的死士?
是两侧山崖间潜行的刺客?
还是利用某种超出他想像的奇诡手段?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武备志》。
冰冷的书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鹰喙崖不是让你去练剑的。那里是眼睛,是耳朵。守在那里,把眼睛擦亮,把耳朵竖尖。本王要知道,我那皇兄的下一剑,会从哪个方向刺来,又会是何种路数。这书,便是教你如何去看,如何去听,如何去想的钥匙。別让本王失望。”
赵恆的话语再次在脑海里迴响。
“识得舆图,看得懂《武备志》,通晓史册经义,看得懂朝堂风云,人心鬼。”
江临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俯瞰著月光下苍茫的山川大地。
荒凉孤绝的峰顶,风雪將至。
他和阿骨勒,便是齐王赵恆钉在这险要之处,最锐利也最警觉的眼晴与耳朵。
阿骨勒放下隨身携带的刀弓箭囊和工具。
他收拾来乾草枯枝,用一块坚硬的燧石精准地敲击著另一块边缘锋利的火镰石。
“!!”
每一次敲击,都进射出几颗橘红色的火星,如同微缩的流星,溅落在堆好的枯草绒絮上。
火星顽强地舔著,终於,“噗”地一声轻响,一小簇明亮的火苗顽强地窜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粗壮的手指护著这来之不易的火种,將它引向更为耐烧的枯枝。
很快,熠熠的火焰升腾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重的黑暗和寒意。
他满意地咕嘧了一声,从隨身的皮囊里摸出两块硬邦邦的肉乾,还有一小皮囊散发著浓烈辛辣气息的马奶酒。
他將其中一块肉乾和皮囊递给江临。
江临接过,道了声谢。
冰冷的肉乾坚硬得牙,需要用唾液慢慢软化才能艰难撕咬。
辛辣的马奶酒入喉,如同一道火线滚下,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却也带来了另一种粗蠣的灼烧感。
他一边咀嚼著,一边借著摇曳的篝火,翻开《武备志》。
工伯箭歌:“工伯响箭,四孔逆风则鸣,破甲箭衔尾追魂,五十步內贯颅如穿腐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