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金銮铃(1/2)
第68章 金銮铃
【壹】
冬日的天空,太阳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芒。武陵山区某处人迹罕至的森林中,一名年轻的男子沿着一条小溪缓步前行。
他并不像是来山中探险、旅游的驴友,身上没有背装满吃喝装备的旅行包,也没有拄着节省体力的登山杖。他只是穿着一身看起来单薄的羊毛风衣,甚至脚上还穿着一双皮鞋,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行进的速度。这名年轻男子留着一边过长的刘海,刘海下隐约露出半张银质面具。虽然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但依旧可以看得到他那直挺的鼻梁、两片薄厚适中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冬季的山林看起来萧索枯槁,只能听到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杈时发出的咆哮声以及这年轻男子踩断枯枝的声音。
他沿着已经半枯竭的小溪,朝溪水的源头一步步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身边小溪的水面宽度从只有一步即可跨越到对岸拓宽到足可以撑船,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朝前方看去,面上露出一丝疑惑:“溪水应该是上游窄、下游宽啊?”
一只赤色的小鸟振翼而来,在空中炫耀地飞了几个圆圈,最终落到了他的肩上。扶苏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鸣鸿的头,发现它的嘴喙之中叼着一片粉嫩的桃瓣。此时正值寒冬时分,离桃盛开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但扶苏并不觉得惊奇。他
摘下手套,伸手把那片桃瓣拿在手中,用指腹感受着那柔软娇嫩的触感,随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鸣鸿邀功似的叫了几声,张开翅膀得意地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扶苏奖励般地再次摸了摸它的头,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前行。
溪水潺潺,又走了许久,水面上开始飘来星星点点的碎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都是粉嫩新鲜的桃瓣。
他越深入山林,溪水上漂浮的桃瓣就越是密集,有种落飘零的美感。
鼻间闻到一股浓郁的桃香气,扶苏一抬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身在一片盛开的桃林中——小溪两岸生长着延绵不绝的桃树,一眼竟望不到边。
这里的风都比方才温柔许多,卷起瓣在空中飞舞、旋转,落英缤纷的景象如梦似幻。
“‘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扶苏忽然有感而发,轻声吟诵道。他之前已经恶补完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最近开始沉迷于诗词,觉得诗词中的意境神奇多变,令人沉迷其中。
鸣鸿很喜欢这个地方,忍不住飞出去在空中追逐着飘落的瓣。只是它扇翅膀的时候会带起阵阵气流,吹得身周的瓣越发远离它。几经尝试后,它终于垂头丧气地落在一棵桃树上,低头泄气似的啄枝头盛开的桃。
扶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原来这小东西方才是这样叼来的瓣。
他环顾四周片刻,又继续沿着溪水迈步前行。在他身后,鸣鸿一边不死心地追逐着桃瓣,一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再绕过几棵桃树,便能看到溪流从山崖间流淌而下,在山底形成一汪碧潭,想来这就是溪水的源头所在。
而面前的这座山怪石嶙峋,山势陡峭,没有供人攀登的道路。“‘山穷水尽疑无路’……”扶苏话音未落,就听到鸣鸿叫唤了一声,无奈地叹气道,
“知道,我知道我背错了,原诗应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可‘山穷水尽’不更应此景吗?”
鸣鸿扇了扇翅膀,懒得理自言自语的扶苏,继续跟飘落的桃瓣置气去了。扶苏失笑,摇了摇头,这鸟儿的脾气倒是跟自家弟弟如出一辙。
他在山脚下徘徊了半晌,终于发现一处被枝叶所挡、隐蔽至深的山洞。这山洞看
起来并不算太过深幽,甚至可以看到尽头透出来的光亮。“真是‘柳暗明又一村’。”扶苏满意地叹道,略弯下腰,迈步走进山洞。鸣鸿立刻放弃好似永远也抓不到的桃瓣,展翅追了过去。
山洞并不深,扶苏只走了十几步眼前就豁然开朗。
如他所吟的那首诗般,在他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座村落。
同山洞外一样,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片开得灼灼其华的桃树林。树影枝之下,有着数十间古朴的木屋,错落有致。在这村落的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桃树,比其他桃树高出三倍以上,枝叶遮天蔽日,繁绽放枝头,有种绚烂至极的美感。
再往远处望去,除了桃树,还有些桑树和竹子,隐隐还有大片的农田,许多人影在其间耕种,还能听到欢笑嬉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一幅祥和安宁的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温暖起来,想要在这里永远地生活下去。
鸣鸿也没想到这山洞的另一边竟是如此天地,忍不住展翼而飞,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它刚飞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群小孩子发现了,他们拿着弹弓追逐起来。
扶苏无奈地抬手摸了摸重新飞回他肩头的鸣鸿,对着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五六个小男孩温柔地笑了笑,他完全不觉得这些孩子身上穿着的古代衣服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外人,看见扶苏都是一脸惊奇,不敢靠近。有机灵的已经转身跑回去叫大人了,剩下的几个站在原地,见那只可爱的小红鸟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便悄悄地把弹弓往身后藏了藏。
很快就有一群人迎了出来,他们穿的都是古代服饰,却并不是长袍深衣,而是窄袖短衣,腰束郭洛带,脚踏皮靴。
扶苏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露出些许怀念。
在迎出来的人群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身穿一袭灰色短衣,看上去年纪应在二十七八。这位年轻人的右脸颊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虽然已经结了疤,长出了新肉,但这伤势当年定是凶险至极,他应是受了不少苦难才熬了过来。这一道横贯他右脸的刀疤破坏了这位年轻人的面相,尽管他神情温和,也让人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意。
扶苏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面具,倒是对此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村里已是许久不曾来外客,若有怠慢,还望海涵。”这年轻人说着热情洋溢的
客套话,也并未因扶苏戴着面具没有露出真面容而感到异样,带着刀疤的脸上现出真挚温和的笑容,热情而又不失礼数地邀请扶苏进村喝茶休息。
扶苏欣然同意,随着对方信步前行。
这村中景色宜人,加之屋前屋后的桃树和缓缓飘落的桃瓣,每一处都可入画。那年轻人见扶苏看得入神,便笑着介绍道:“我们在此已隐居多年。秦时战乱,
先祖携妻子、亲戚和乡邻逃亡至此地,发现此处安逸和平,与世隔绝,就在此定居。”“真乃世外桃源也。”扶苏由衷地赞叹道。“这些桃树始于当年先祖从家乡带来的桃核。先祖思乡情切,便开始栽种桃树。
最初那一枚桃核长成了村中央的那棵桃树。后来,每当村里有生老病死之事,便栽一棵,长此以往,桃树成林。”那年轻人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指着盛开的桃树叹道,“风景虽美,但‘桃’乃‘逃’。这些桃树,都是先祖们因逃离家乡而产生的愧疚。”
扶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忍不住晃了晃神。“看我,怎么提起这些了。”那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道,“这边请。”
两人朝那棵巨大的桃树走去,扶苏走到桃树前,才发现这棵桃树有多么挺拔高大。他仰起头来,太阳光穿过茂盛的桃,形成一片片粉红色的光斑,炫人眼目。
“真是壮观。”扶苏用手摸了摸粗壮的树干,不由得赞叹道。那年轻人与有荣焉地笑了笑。
村民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扶苏,对着他的风衣和面具指指点点。
扶苏被带往休息的木屋。这间木屋和其他木屋外表、大小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大,所有家具陈设都是桃木所制,虽然简陋,但却透着一股田园的古朴味道。右侧靠墙有着一排书架,书架上所放置的书籍还都是一卷卷竹简。
两人分宾主之位坐下,就有村民奉上茶水、糕点,那茶应是桃茶,其上还漂着一朵晒干后又泡开的桃,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摇曳生姿。
鸣鸿站在扶苏的肩膀上百无聊赖,扑闪了两下翅膀,径自跳上桌子,在点心盘旁边走来走去,打量着是否可以下嘴。
“鄙人姓赵,名嘉,嘉乃善美的嘉。”那年轻人浅笑着自我介绍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扶苏低头盯着手里那杯桃茶,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淡淡道:“扶苏,‘山有扶苏’的扶苏。”
赵嘉唇边的微笑僵硬了几分,但旋即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很多人都喜欢从《诗经》里选取名字,扶苏这名字也十分大众化。当然,这都是在那秦王给自己的大儿子命名为扶苏之前……
扶苏面对赵嘉怀疑的目光,面带微笑,并没有解释。
也许只是重名吧……赵嘉这样自我安慰着,开始笑着问起桃源外的世界变化。扶苏也不藏私,把手中的桃茶放下,随意捡了一些事情跟他聊了起来。
木屋外面的村民们被吸引而来,或站或蹲地静静听着,也都不发一言,但脸上也都一副浑然不信的表情。
世事变迁,扶苏不禁感慨,当时他醒过来时,也觉得无法适应,什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人通过电话或者网络就能通话、视频聊天,人可以坐在铁鸟里面在空中飞来飞去,甚至还有人可以飞到月亮上去……这一直在桃源生活的赵嘉肯定也一样无法想象,只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吧。
“其实,你们也可以走出桃源,去外面的世界瞧瞧。”扶苏不再浪费唇舌,微笑着建议道。
“不不不,还是在桃源中安心。”赵嘉婉言谢绝对方的提议。“哦?赵兄是不想离开桃源呢,还是干脆就不能离开呢?”扶苏笑盈盈地问道。赵嘉愣怔了一下,看着扶苏脸上诚挚的笑容,总感觉对方这是话里有话。
扶苏却并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淡笑道:“在下并不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来此处的客人吧?”
“兄台此言何意?”赵嘉此时已经感觉到这位名叫扶苏的客人并不是单纯误入此地,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收了些许。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扶苏慢慢诵道,他的声音徐缓,语调轻柔,听起来就让人十分享受。
赵嘉本来以为对方会问什么尖锐的问题,却不承想对方开始讲故事,初时听还觉得有些新奇,但随着扶苏提起了桃林,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凝重。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赵嘉听得脸色变幻莫测,但并未出言打断。
一篇《桃源记》并不长,扶苏记忆力很好,徐徐背诵,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句:“……‘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哈哈,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客人误入此地,赵某竟不知还有此优美至极的文章流传于世。”赵嘉喝了一口桃茶,话说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恢复了平静。鸣鸿看中了一块闻起来香甜的桃糕,正打算低头尝尝,就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横在了它面前。“你们不让那渔人对外说此处所在,不想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也是人之常情。”
扶苏把鸣鸿托回自己的肩膀,慢条斯理地浅笑道,“不过,那渔人其实说了也没用,这里并不是普通人进得来的。”
赵嘉并不言语,而是放下茶杯,做洗耳恭听状。
“‘初极狭,才通人。’只有墓道才会有这种前窄后宽的设计,主要是为了方便条石封门,防止盗墓。所以为了避讳,真正活人所住的村庄是不会做前窄后宽的通道的。
“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桑同丧,出门见丧,凶。柳不结籽,屋中无后,凶。刽子手指桃树,因为桃、桃枝和桃核都是红色的,传说魑魅魍魉都喜欢住在桃树上,所以桃树不能种在院中,大凶。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一句,一直让后人不解。既然是个全然不与外界接触的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知朝代更迭,又怎么可能衣着服饰都和桃源外的人一样呢?”
扶苏在这里停顿了片刻,盯着赵嘉看了半晌,见对方并无回答的意思,才缓缓续道:“这篇《桃源记》作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许多地区的服饰衣着都被外族同化。这里的‘悉如外人’,可解释为与桃源外的人衣着一样,也可解释为与外族人一样。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改穿胡服。桃源之内的村民们正是战国时期赵国的遗族。我推测得没错吧,赵公子?或者说,公子嘉?
“这座桃源,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的地方。”
赵嘉在之前一直淡定自若,但在扶苏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忍不住眉头微皱:“哦?如果真如扶苏兄所说,这里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那扶苏兄你又是如何进来的呢?”他挑了下眉,右脸的刀疤仿佛像跟着跳了一下,更显狰狞。
“说是只有亡者才能进入,好像也不是那么准确。”扶苏看了眼遮盖住自己双手
的手套,并没有回答赵嘉的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准确地说,应该是误入桃源的游人在这里变成了亡者。”
“哦?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桃源记》里的那个渔人也不应该存在。”赵嘉对此嗤之以鼻。
“那名渔夫身上应是佩戴了什么驱邪之物,又或本身有什么奇遇,他吃了这里的食物,并没有变成亡者。”扶苏摸了摸肩头的鸣鸿,这小家伙刚才竟然想要吃桃糕,不知道吃了就也许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吗?
“当时那渔夫要走,你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嘱咐他不要往外说。可是这样的奇遇,他又怎么可能忍住不说?那渔夫后来带了许多人来寻找桃源,因为阳气太足,自然是找不到。那个南阳刘子骥,一个人寻来不知又看到了什么,没多久就病死了。”扶苏冷哼了一声,朝木屋外的桃林扬了扬下颌。他这时才发现,本来在屋外聚集的村民们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扶苏定了定神,继续道:“这些桃树才不是你们一棵棵种出来的吧?那些误入此地的无辜者,他们再也没有走出桃源吧?这里每一棵桃树下面,应该都埋着一具尸体,所以这些桃才会开得如此妖冶,在深冬时节,在这个本不应该有任何一朵桃盛开的季节。”
随着扶苏的最后一句话落下,外面本来晴朗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桃树上绽放的桃就像是忽然饱饮了鲜血,从浅粉色变成了深红色,映照得原本灰暗的天空都有些暗红,隐隐还能听到天穹之上,陆陆续续传来的雷鸣声。
木屋里的气氛随着天空暗下来而变得阴森起来,桌上的那盏油灯不安地跳动着,映照得赵嘉带着疤痕的脸晦暗不明。
鸣鸿被这急转直下的气氛搞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扑闪着翅膀打算飞出木屋,却被扶苏轻柔又不失坚定地按在了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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