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金銮铃（2/2）
扶苏轻抚着鸣鸿的翎羽，低头淡淡道：“其实，你也不是真正的赵嘉。”
【贰】
汤远悄无声息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小脑袋探进来先低头看了看，发现医生的拖鞋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松了一大口气。
轻车熟路地脱了鞋蹿进屋，放好小白蛇的蛇篓，脱掉外套换好家居服，汤远伪装着自己根本没有出去过。等他收拾好一切，坐在桌前假装看书时，才为了下次去天光墟究竟要带什么头疼起来。
婴哥好可恶啊，就是喜欢吊我胃口！好想知道最后一枚棋子上写着的是谁的名字！汤远把抽屉拉开，打算再看看到手的十一枚棋子，却骇然发现抽屉里竟然空无一物！这……这是怎么回事？
汤远把书桌所有抽屉都拉开，翻了个底朝天，其他东西一件不少，十一枚棋子却一枚都不见了！
努力回忆着自己是否曾经把棋子换了位置存放，但汤远却知道自己连几年前看过的书第几页第几行是什么字都记得，更不会忘记这种重要的事情了！
难道是医生大叔拿走了？
不会，大叔不会不问他就擅自动他的东西。
那么排除这个选项，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家里曾经来过外人！汤远正惊疑不定时，大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医生推门而入。
“呃……你在收拾东西？”医生换好鞋进了屋，发现汤远的书桌一片狼藉，不由好奇地问道。
“大叔，你看到我的棋子了吗？就是方方正正的十一块玉牌。”汤远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嗯？什么玉牌？没看到过啊。”医生也没当回事，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果然……汤远咬了咬唇，伸手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白蛇从蛇篓中捧了出来，打算
把它放到装棋子的抽屉里，看看它能有什么发现。
结果小白蛇在靠近抽屉的时候，立刻醒了过来，警惕地直起身子，左右张望着。他惹麻烦了！
也许是从小跟小动物接触颇多，汤远也拥有了敏锐的直觉，暗处像是有个人在偷窥他的一举一动，他顿时感觉整个屋子都不安全了。
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转移？可是他离开了，医生大叔怎么办？他不能把医生大叔一个人扔下啊！
汤远正急得团团转时，发现医生大叔走了出来，从鞋柜顶上拽出一个行李箱。“咦？大叔你要出差吗？”
“哦，不是。”医生拿了块抹布擦了擦行李箱上的灰尘，“你也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段时间去个朋友家住。”
“啊？”汤远当然不会认为医生大叔是未卜先知，知道有危险而避开，但这事真的有这么巧吗？
“哦，说起来，你也认识呢。”医生一边把行李箱拉开摊在地板上，一边轻松愉悦地说道，“是你师兄那里，我们俩搬去哑舍住一段时间。”
“啊？”
【叁】
桃源已经不复之前的平静祥和，再也听不见孩童的欢笑嬉戏声，偌大的村庄里空无一人，只剩下阴沉的天空和血红色的桃林。
一片片血色的桃瓣在空中飞舞，散落在地，就像是一滴滴鲜血。“其实，你也不是真正的赵嘉。”
木屋中油灯闪烁不定，扶苏盯着面前这位年轻人阴晴不定的面容，陷入了回忆。历史上的赵嘉是赵国最后一任君主。他原本是赵国太子，却被父王废黜，王位被
传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赵迁。赵嘉虽然没有继承王位，但在赵国覆灭之后自立为代王，直至王贲破代郡，俘虏了代王嘉，赵国才真正灭亡。当然也有传闻说赵嘉并没有被王贲俘虏，而是逃了出去，所以历史文献中才没有秦始皇对赵嘉的处置。
可扶苏曾经用烛龙目看到了过去，真正的赵嘉在赵国都城邯郸被破之时就被他父王秘密处死了。后来的代王嘉只是其他赵国贵族推举出来的替身，一个象征着赵国王权还存在的傀儡。
显然，这具傀儡当年发生了异变，从代郡逃离之后建起了这座外表美丽、实际上恐怖阴森的桃源。
“我当然是真正的赵嘉，我就是公子嘉！”那名自称是赵嘉的年轻人的表情阴沉至极，“而你，才不是什么公子扶苏！”
扶苏低头摸了摸脸上冰冷的面具，微微苦笑。
这倒是真的，他如今已经换了一副身体，身份也不是大秦皇子……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公子扶苏了。
赵嘉稳定了一下心神，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走到木屋门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徐徐道：“这里是桃源，远离尘嚣俗世。你是来指责我把他们困在此处的吗？”
扶苏越过赵嘉的肩头，看到外面血红色的桃树上，朦胧地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幻境。这些粉红色的幻境就像是一个个微缩的小世界，里面有着一个个小身影在纵情欢乐。
赵嘉得意地走出木屋，张开双臂，像一个君主一般展示着他的领土：“每一个来桃源的人，都是对现世厌恶，逃避而来。不是桃源找到他们，而是他们找到了桃源。”
扶苏跟随着他走出木屋，发现那些树上粉红色的幻境景色各异，但都有一个被簇拥在中心的人影，那应该就是被困在桃源的一个个旅者。
只是，看着那些人脸上满足的笑容，是否用“困”这个字来形容，倒真是说不好……
赵嘉回过头，看到扶苏略显动摇的神情，诡异一笑道：“来吧，留在桃源，这里会给你所想要的一切。”
他话音刚落，桃源最中央的那棵桃树上落下无数片桃瓣，像龙卷风一样卷向扶苏，在他身周旋转起来，从头到脚裹住了他的身体。
给他想要的一切？扶苏不禁晃了晃神，他想要的是什么？当年未曾继承的帝位？早已覆灭的大秦江山？还是自由肆意的人生？
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扶苏本想破开桃瓣包围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间。
就犹豫了这么一瞬间，本来还有缝隙的桃瓣细细密密地笼罩住了扶苏全身。赵嘉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可这笑容刚爬上嘴角，就变成了惊疑不定。本来越裹越厚的桃瓣之中忽然闪现了一道火光，而这道火光在瞬息之间蔓延开
来，被火舌舔过的桃瓣顷刻变为飞灰，倏然散落在地。
赵嘉见势不妙，连忙回头跑进桃林，身影隐匿在林中。
站在扶苏肩膀上的鸣鸿愤怒地尖啸一声，锐利的喙中喷出一道赤红的火焰，瞬间就包围了面前那棵最大的桃树。
隐约间像是听到了一声悲鸣，火势腾地变大，朝其他桃树席卷而去，很快桃源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辞树。’”随着扶苏略带忧伤的话音，桃树上
成千上万朵血色桃倏然而落，在火海中消弭不见。
伴随着一声声像是解脱的哀叹，粉红色的幻境也像泡沫一般破碎消散。鸣鸿看得呆住了，不自觉地收紧了鸟爪，紧紧抓住了扶苏的衣服。
看着面前的火海，扶苏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俊颜上除了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尸斑。他已经不能再陪在毕之身边，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去开宝库寻找对抗赵高的古董。但他还是有能做之事。
六博棋的赌局，双方都需要有六名执棋人和六个身为棋子的古董。挑选古董虽然重要，但执棋人一样很重要。所以，他只需要让赵高有可能选择的执棋人消失就可以了。
显然，桃源中的这位“赵嘉”是头号候选人。
烛龙目左眼可观过去，右眼可看未来。看未来的黄玉球几乎看到的都是片段或者画面，而观过去的黑玉球能看到的过去都很详尽，而且身临其境。在那个朔月之夜，扶苏把可观过去的黑玉球送给医生之前，自己也曾经拿在手中看了许久。这桃源的过去也是他从那颗烛龙目之中看到的。
说起来，那么早就把那颗能看到过去的烛龙目送给了医生，他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悔呢！
鸣鸿忽然叫唤了几声，提醒扶苏注意。
扶苏定睛一看，发现在他面前最大的那棵桃树被火焰烧得噼啪直响，树干已经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个金色的物件。
鸣鸿好奇地飞了过去，它自然不会怕自己喷出去的火焰，稍微一拨弄，就把那金色物件叼在了嘴喙中。
“丁零零——”那金色的物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鸣鸿吓了一跳，差点儿没叼住它，让它掉在地上。它怕那物件温度过高，在空中飞了许久，才将之交到扶苏手中。
这是一件黄金铸成的物件，一半是有镂空雕刻鸾鸟图案的圆形，一半是窄长梯形，很像现在流行的手持小风扇。而铃声正是由圆形的那一边所发出，里面有一颗活动的金球，在圆饼里滚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銮……”扶苏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之物，他也没想到在桃源居然还能发现这种宝物，“准确地说，这是金銮铃。”
《说文》曰：“銮，人君乘车，四马镳，八銮铃，象鸾鸟声，和则敬也。”銮铃是只有帝王乘坐的马车才能装饰的物什，后来被引申为帝王的车驾或帝王，到后世帝王
登基或议政的宫殿，都被称为金銮殿。
而这枚金銮铃正是他父王一直寻找的那枚金銮铃。
当年战国七雄之中，赵国的发家史一向耐人寻味。赵氏本是晋国的世卿大族，还曾经被屠杀满门，只靠赵氏孤儿一人，就重建了整个赵氏家族，而后还参与三家分晋，自立为赵国。再往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兴盛到无以复加，甚至连赵武灵王隐藏身份去秦国一探究竟，都能够全身而退。
所以秦国早就有所怀疑，赵国是拥有一件能力足以扭转一切的宝物，只是一直不知具体是什么。后来贞人们还占卜出帝星将诞于赵国，这也是秦国发起长平之战最隐秘的原因。之后的事证明了那帝星指的是他那出生于赵国的父王。
不过这句卜辞一直困扰了他父王半生，最终成为赵嘉被刺死的真正原因。扶苏摩挲着手中的这枚金銮铃，回想着赵国的历史。
赵国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周穆王时的亲信造父，他擅长狩猎和收集天下名马，为周穆王入桃林寻到了八匹冠绝天下的骏马。周穆王大喜，封其为御马官，专管天子车舆。
说起来……那赵高，最开始在他父王身边所管的也是天子车驾。
扶苏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那赵国王室的血统看来真是天生擅长驾车马。
后来造父驾车载着周穆王狩猎，让周穆王得以会见西王母，成就一段传奇佳话。而这枚金銮铃，据说就是西王母送给周穆王的。当周穆王乘车来瑶池相会时，即使离得很远，西王母也能听到他车驾上传来的銮铃声。
后来穆天子故去，天子车驾在造父手中。因继位的周恭王并不知这枚金銮铃的来历，金銮铃便被造父当成传家宝，一代代传承了下去。那赵氏孤儿当年死里逃生，据说也是有这金銮铃庇佑之故。而这金銮铃本是天子之物，赵氏家族便一步步走向了立国称王之路。
可惜赵国当年虽有神物，那赵武灵王差点儿便可一统六国，却不知为何早早禅让，而后又在立储之事上犯了致命错误，最终连自己都饿死沙丘。
扶苏握着金銮铃，一时思考得入了神，忽然听到鸣鸿惊慌失措的叫声——许是扶苏站得太近，炽热的火焰贪婪地攀上了他风衣的衣角，并且迅速地席卷而上。
扶苏已经失去味觉和嗅觉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甚至连触觉也都变得很迟钝。若不是鸣鸿的惊叫声，他也许都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引火烧身。
啊，居然还能感受到些许温暖，真的是久违的感觉。
鸣鸿的火焰只烧污秽之物，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变得腐朽……
因为丧失了痛觉，扶苏的反应变得很慢。而他肩上的鸣鸿却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把火焰一股脑儿地全都吸了回来。
关心则乱，鸣鸿这一口气吸得有点儿大。扶苏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面前巨大的桃树在火焰被吸走的瞬间消失不见。
“嗝……”鸣鸿打了个饱嗝，喷出一口烟，无措地眨了眨小眼睛。
扶苏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罢了，也许是上天注定，他命不该绝。不知他会选择去哪儿再扎根了，以后独自旅行的人，都要小心在大山深处忽然遇见的桃林。”
那也许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