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精致的演员,毫无生气的石头(1/2)
第二天一早,天色有些阴霾。
按照行程,调研团在常务副市长於浩和市工信局长的陪同下,前往临海工业园区的“標杆企业”——前进机械厂参观。
车子驶入园区。
道路两旁的厂房新旧夹杂。
一些稍显老旧的车间大门紧闭,窗户破损,墙皮剥落得厉害,带著一股被时代遗弃的灰败气息。
而另一些显然是新建或翻新过的厂房,外墙刷著明快的蓝白或灰白色涂料,巨大的企业標识崭新醒目。
车子在其中一栋掛著“前进机械厂”巨大新招牌的崭新厂区门口停下。
厂区地面新铺的柏油路面还透著黑亮的油光。
坛里新栽的冬青和小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
几栋新建或明显翻新过的厂房矗立著,蓝色或白色的外墙漆在阴天下也显得颇为鲜亮。
“罗教授,各位领导,这边请!”
於副市长热情地引导。
厂长是个满面红光、穿著崭新工作服的中年人,早已带著几个同样精神抖擞的车间主任在门口迎候。
“欢迎欢迎!”
厂长握手有力,声音洪亮。
“领导们视察,是我们前进厂的荣幸!这边走!”
他引著眾人走向其中一个最大的生產车间。
厚重的车间大门滑开。
一股混合著机油、金属切削液和……一股淡淡的新油漆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空间里,灯光通明。
十几台大型工具机沿著通道整齐排开,大多是半新的数控设备,外壳光亮。
机器正在运转,发出低沉稳定的嗡鸣。
数十名穿著统一藏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有的站在操作台前专注地盯著屏幕,有的在机器间巡迴检查,动作標准,精神饱满。
厂区主干道上,甚至还新画了规范的人行通道线和绿色安全区域。
整个场景秩序井然,充满了现代化生產的气息。
“各位领导请看。”
厂长自豪地介绍。
“这是我们厂的核心总装车间。去年在市里支持下,我们完成了二期技改升级,淘汰了老旧设备二十多台,新增了这批高性能数控工具机和两条自动化装配线,生產效率提升了40%!產品精度也上了一个大台阶!”
他指著一台正在被加工的、闪著金属冷光的复杂零件。
“看,这是给南方一家新能源企业做的核心基座,精度要求极高!以前我们根本做不了,现在完全没问题!”
於副市长在一旁適时补充,面带笑容:
“前进厂是我们市推动传统產业转型升级的標杆!他们克服困难,敢啃硬骨头,效果非常明显!这也给我们其他老企业树立了榜样!”
罗教授脸上带著温和的笑容,微微点头。
老李和薛敏认真听著,不时在本子上记录。
郑仪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那些光亮的机器和“精神饱满”的工人身上。
他注意到一些细微处。
比如,地面上有几处看似隨意摆放的托盘,托盘下面露出的地面顏色,明显比周围刷了新漆的地面更陈旧暗淡。
比如,有几台亮闪闪的新工具机底座边缘,有难以掩饰的、与旧水泥地基接缝处存在的新旧色差和修补痕跡。
显然,这些机器刚挪过来没多久。
更关键的是,他耳力不错,仔细分辨著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
听起来很热闹,但真正处於高强度加工状態的、发出那种稳定有力切削声的设备,似乎只有靠近参观路线的这五六台?
其余的工具机虽然也亮著指示灯在运转,但发出的噪音更像是一种“空转”的嗡鸣。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假装对墙上新贴的安全操作规程很感兴趣,目光扫过离主通道稍远的一台工具机。
那台工具机的操作面板亮著,但工具机主轴並没有旋转,只有冷却泵在嗡嗡工作。
操作工穿著整洁的工服,背对著参观通道站著,似乎在看著操作面板发呆。
“郑研究员,这边请,前面还有我们最新的自动化装配线!”
厂长的声音传来,带著催促。
郑仪收回目光,跟上队伍。
厂长引著眾人走向车间另一头被临时布置过的“荣誉角”。
那里贴著先进工作者的大照片、生產进度大红榜,旁边竟然还有一个开放式的休息区,摆放著几张崭新的圆桌和藤椅,桌上放著乾净的茶壶和水杯。
几个穿著同样工作服的女工,正“恰巧”在休息区喝水、看技术书籍。
一切都那么“完美”。
郑仪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热火朝天的生產车间?
这分明就是一个精心搭设、为这次参观量身定製的巨型“標本”!
一个被注入防腐剂、强行摆出“活力”姿態的殭尸!
那些精神饱满的工人,有多少是真正的主干技术工人?
又有多少是为了这场戏临时抽调过来、甚至就是厂里坐办公室的閒散人员穿上了工装?
就在这时,掛在墙上、新安装没多久的广播喇叭响了:
“各位工友请注意,午餐时间到了。请各班有序前往食堂就餐……”
声音清晰,迴荡在车间里。
厂长的脸色微微一滯,似乎没料到广播响得这么“及时”。
他连忙朝一个车间主任使了个眼色。
“各位领导,厂里安排了工作餐……”
於副市长也立刻笑著开口,准备带大家离开车间。
“哦?到饭点了?”
罗教授却饶有兴致地停住了脚步,看向厂长。
“我们也正好看看工人们平时吃饭的氛围嘛。於市长,你看?”
於副市长和厂长脸上那点笑容凝固了,又迅速挤出来。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领导体恤工人,是我们的福气!这边走,食堂很近!”
厂长反应很快,立刻热情地引路。
车间里,那些穿著工装的“工人”们,像是接到了无声的指令,开始“有序”地关闭设备,列队向车间门口走去。
郑仪注意到,有些工人关机的动作明显生疏,显然平时並不怎么操作。
一行人走到车间门口,正好和“下班”的人流交匯。
十几个穿著工服、头髮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工人,动作明显比那些“演员”们迟缓沉重得多。
他们的工服洗得发白,沾著洗不掉的油污,袖口领口磨得起了毛边。
他们默默地排著队,低著头,甚至不敢看这些衣著光鲜的领导一眼。
其中一个老工人手里攥著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铝饭盒,指关节粗大变形。
郑仪的目光与其中一个老工人的目光有瞬间的交匯。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疲惫,死水一潭。
深处是深深的麻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仿佛对生活,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失去了希望和愤怒的能力。
郑仪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演员”们步伐轻快,有说有笑地从他眼前走过。
而那些真正的、脊樑被生活和绝望压弯了的老工人,沉默地匯入人流,像即將被淹没的、了无生气的石头。
两股人流在车间门口无声地交匯、分流。
强烈的割裂感,撕破了这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食堂不远,就在隔壁一座稍旧些的厂房改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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