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精致的演员,毫无生气的石头(2/2)
里面空间很大,桌椅倒是新的塑料连排桌椅。
此刻正是用餐高峰,却异常安静。
诺大的食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空气中瀰漫著廉价油脂和大锅菜的味道。
郑仪的目光扫过那些就餐的人。
大部分是刚才车间里那些衣著乾净整洁、精神饱满的“演员”们,他们或三三两两低声说笑,或自顾自吃著餐盘里內容丰富的饭菜。
而更多的桌椅是空的。
那些刚才在车间门口看到的、拿著旧饭盒的老工人呢?
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没有进这个明亮宽敞的大食堂。
郑仪瞥见几个佝僂的身影,端著搪瓷缸或旧饭盒,默默地绕过了食堂正门,走向食堂后面一条狭窄阴暗的通道。
似乎通往锅炉房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厂长。”
罗教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我看吃饭的工人不多啊?”
厂长额头瞬间渗出汗珠,支吾著:
“哦…这个…那个…现在都讲效率嘛!不少班组是错峰吃饭…对,错峰!”
他擦著汗,赶紧引导大家往食堂里设置好的“领导用餐区”走:
“罗教授,各位领导,这边请,这边请!”
郑仪的心沉了下去。
这巨大的、空荡的食堂,这涇渭分明的进餐路线,那些沉默走向黑暗角落的老工人……如同无声的控诉,击碎了前进厂这个“標杆”最后一点虚假的光环。
標本终究是死的。
再光鲜的涂装,也掩盖不住內里早已腐烂的真相。
於副市长脸上的笑容,此刻也显得极其勉强和尷尬。
当天下午的行程,是前往临海重点打造的滨海新区,参观一座去年落成的“工业网际网路赋能中心”。
新区规划大气,道路宽阔,崭新的写字楼和研发中心林立。
那座“赋能中心”位於核心位置,玻璃幕墙闪闪发光,充满科技感。
讲解员是位口齿伶俐的年轻女孩,用雷射笔点著大屏幕上的三维模型和炫目的数据图表:
“……我们中心整合了全市主要工业企业的设备运行数据,打造云上平台,实时监控、预测性维护、优化排產……通过数字赋能,提升传统產业效率……”
数据很华丽,愿景很宏大。
然而,当讲解员应罗教授要求,现场展示接入平台的“前进机械厂”某个车间某台设备实时状態时,屏幕却长时间处於“loading”状態。
讲解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慌乱地操作著平板。
“怎么回事?”
於副市长皱起眉头,低声问旁边的工信局长。
工信局长额头冒汗,小声嘀咕:
“可能……可能是网络波动……”
在眾人沉默的注视下,讲解员鼓捣了好几分钟,屏幕才终於闪动起来,显示出一条看似正常的生產数据曲线。
但郑仪注意到,讲解员输入查询的那台设备编號,旁边显示的设备型號,与上午在前进厂车间里看到的那几台真正在运行的设备型號……根本对不上號。
这台被“监控”的设备,存在於数据平台里,却未必存在於现实车间中。
又是一个架子。
一个昂贵的、漂浮在数据云端的海市蜃楼。
罗教授没有当场点破。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学者式的平和表情,只是目光更深邃了些。
下午四点左右,行程结束。
在回酒店的车上,车厢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压抑和无力感中。
老李靠窗闭著眼,眉头紧锁。
薛敏低头翻看著今天拍的照片,脸色沉重。
罗教授望著窗外飞逝的街景,不知在想什么。
临海的问题,比明州挪款更沉,更黏稠,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烂渔网。
殭尸企业靠输液续命,吸著財政的血;工人或被虚假僱佣抽乾,或被迫逃离;表面的科技赋能力量微弱,徒有其表……
这些都还不是全部。
那些被精准抹去的网络控诉背后,是什么力量在运作?
於副市长和整个班子,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是无可奈何的庸官,还是……
郑仪感到一阵窒息。
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郑仪无聊地看向车窗外的人行道。
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著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了的深蓝色工装外套的男人,正蹲在路边电线桿旁,用一块碎砖头压著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用粗黑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写著几个大字:
“找活,啥都能干。”
男人低著头,蜷缩著身体,像个风乾的虾米,任凭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停下看他一眼。
路灯的光线落在他白的头髮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那双麻木中透著最后一丝茫然的、渴求著一点点生计的眼神,像一根刺,猝不及防地扎进郑仪的眼底。
与上午在前进厂车间门口看到的那些老工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郑仪的心猛地一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按下了车窗按钮。
车窗降下一条缝。
一股带著海边咸腥和城市灰尘味道的风灌了进来。
那个老工人似乎被开窗的声音惊动,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穿过车窗缝隙,与郑仪的眼神对上了。
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却又在绝望深处,藏著一点点卑微的、乞求的火星。
郑仪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车子在此时启动,猛地加速驶离。
那张写著“找活”的纸,和那个缩在路边、如同被遗弃石头的苍老身影,迅速在郑仪的车窗后缩小,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最终消失在车流和人海中。
郑仪猛地靠回椅背,胸口憋闷得厉害。
他掏出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快速点开搜索框。
手指颤抖著,再次输入:
“临海市找活老工人”。
屏幕刷新。
依旧是:
“未找到相关结果”。
郑仪用力闭了闭眼,將手机屏幕狠狠按灭。
窗外,暮色四合。
这座被精心擦拭过表面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像一块镶嵌在深蓝绒布上的、冰冷华丽的假宝石。
它掩盖著底下无法抹除的污垢和那些无声沉沦的生命。
郑仪明白,此行在临海,没有雷霆万钧的爆炸。
只有缓慢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