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薄倖(2/2)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烟炸开,纷乱复杂,各种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说话,可是他师父教的?
莫不是汪仙长不满丈夫当年弃女之事,又厌弃她是个不能容人的妒妇?
孟良又道:“爷爷岁数大了,也不知能活多久,而姐姐还年轻,她不能修行的结果正合我娘心意,因为好拿捏,她八成是想著如何冰释前嫌,却又害怕姐姐是个记仇的怨毒性子……”
恰好汪润点头,笑道:“阿良就是聪慧,的確,你那姐姐心里有恨,关於这点儿,你娘不该心存侥倖的。”
孟诚闻言,也是面色凝重。
他比那心思单纯的妻子想得更多,汪仙长说他妻子不该心存侥倖,並没有提自己。
是知道自己心中企盼吗?
汪润似笑非笑地看著孟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是阿良愿意,我自然会將你们都带上山去的,不过山上到底清苦,凡人短短数十载寿数,不如经歷一场人间富贵来得划算。”
孟诚额顶忽然冒出细密汗水,面色难看起来。
这该如何是好?
若是孟月也被带上山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她同自己儿子孟良一样,也有修行的天赋?可以成为仙人呢?
孟良却是莫名说道:“姐姐有没有灵根都没关係的……”
半句话戛然而止,三人都是因此侧目。
孟良的言下之意,却被三人咂摸出三种味儿来。
妇人觉得儿子是故作豁达,孟诚却觉得他是自矜自傲。
而唯有汪润才知道,自己这关门弟子有多薄情寡义。
甚至於一度觉得没必要人造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
……
陈故拉走刘伶,姬月和孟良这对姐弟很快落坐信宿峰的別业客堂之中。
气氛莫名显得有些压抑。
孟良先开口,打破沉闷,柔声道:“姐,看到你还活著,真好……”
姬月却是有些悲戚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出乎意料的,孟良只是点头,语气平淡。
“我知道的,山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不下三人说过,也亲眼看过了……”
他今天来,是自觉是把自家之事全部理顺了,不会因此意气用事,错失了机缘。
虽说就此下山去也有补偿,但留在山上,显然好处更多。
姬月看著孟良一脸淡然的样子,但凡后者话语之中有一丝悲戚,她也不至於如此嗔怒。
她还是低估了与这位弟弟的牵绊,虽说没有多少记掛,但希望他能同仇敌愾却是真的。
姬月甚至偏执地想著,真说起来,要不是因为孟良,何至於引来灾祸?殃及自己一家还不够,又害死了他爷爷!
隨著姬月心旌摇摆不定,刚刚陷入沉睡的陈腴也甦醒过来。
轻声问道:“月儿,你怎么了?”
听到陈腴的声音,姬月莫名心安一些,按捺嗔火,又是將事情简明扼要敘述一遍。
陈腴闻言,也是错愕。
姬月姑娘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確实有异於常人之处。
如今表態,不管是冷血薄情或是审时度势的结果,总之心性不似总角少年。
陈腴认真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姬月没有隱瞒什么,只道:“我想回家,路上去看爷爷。”
陈腴自然支持,说道:“那不是早就定了的事吗?也不妨先听听他说些什么,不管有理没理,反正就当耳旁风了。”
听陈腴如是说,姬月的情志顿时舒畅不少。
孟良话锋一转,问道:“姐,听说你改跟爷爷姓了?”
姬月皱眉,冷声道:“我本来就跟爷爷姓。”
生她的母亲死了,养她的爷爷也死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父亲续弦再生的弟弟,有什么资格过问这事儿?
孟良听出她话里的愤懣,却是点头,“挺好的,姐姐现在这个名字更好听些。”
姬月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良却是语出惊人,“和我一起留在山上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人能给活人最大的宽慰,就是死得乾净,一了百了……”
姬月瞠目结舌,他说的这是人话?
却也听明白孟良话里的意思,人死就死了,但別影响活人找寻更好的生活。
陈腴苦於没有肉身,没法皱眉冷眼。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尚知孝道,这不是童言无忌可以搪塞过去的。
陈腴有些义愤,当即对姬月说道:“你千万別听他的歪理邪说,正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倘若人人都数典忘祖,宗脉何继?群伦何存?”
姬月少见陈腴这般激动,相比之下,自己倒先冷静下来。
只是看著孟良冷声道:“你姓孟,我姓姬,本就只是陌路人,从前是,以后也是,我管不著你如何想,如何做,你也少说这些丧良心的话来膈应我。”
孟良摇头,没有在意。
今日一见,自己这个姐姐,好像也筑基了。
之前分明听说汪润说她没有灵根,看来是死过一次,因祸得福了。
真好啊,若是没有一番机缘傍身,他不信姐姐初见自己会是这个態度。
毕竟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难道要他主动,和她手拉手,额抵额,对泣一番,然后说,“以后咱姐弟俩相依为命,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总归是有退路、有底气的人,才能不假思索说出让自己神流气畅的话来。
自己也是有倚仗的,就是这齣类拔萃的天赋。
可离开了群玉山,便什么也不是了,世上多的是提著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事情。
姐姐这番划清界限,意料之中,好在是没有高高在上的黜恶之言出口。
一个幸运的人,想让一个相对没那么幸运的人的愧怍,结果显而易见,並不容易。
孟良在確定自己姐姐有了不差的去路之后,便也不这么迫切地盼她拜入群玉山了。
自己可以顶著她唾弃的眼光用自己的方式去劝她、帮她,却是不会迎著她的蔑视去求她帮自己。
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就是了。
仔细想想,世上还有个可能不会再见的亲人,也挺好的。
孟良起身,就要告辞。
“那便这样吧,姐,我先走了,咱们都要继续修行呢。”
姬月高挑的身子窝坐圈椅之中,一只手攥著温润细腻的木质扶手。
眼看孟良是这般丧德行的自了汉,不由怒从中来。
姬月怒斥道:“孟良!你难道真没有心?!”
早就今非昔比的身躯下意识使力,就將那手中质地坚硬的黄梨扶手捏成一团。
孟良却是一脸平静,只道:“姐,你这一攥拳,起码浪费千两银子,不过还好不用赔,因为你是客人……”
圈椅的木料是千年成材的鬼面黄梨,曾经的孟家也有一套不那么珍贵的黄檀家具,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陪嫁的。
往事歷歷在目,谁又没有心呢?
一个“滚”字憋在姬月胸中,好像是只到处乱窜的老鼠,好不容易才撵了出来。
顿觉舒顺。
孟良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想走了。
又是回身看了一眼姬月,说道:“姐,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