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旧物里的光阴痕(续)(1/1)
小远把烤红薯揣在兜里,焐得手心发烫,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游走。粗瓷碗的缺口被他画成月牙形,蓝布褂子的补丁像朵歪歪扭扭的,铁皮盒上的锈跡则被他涂成星星点点的金。许朗坐在旁边看他动笔,竹杖斜倚在桌腿边,杖身上的月牙刻痕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太爷爷,”小远突然停笔,橡皮在纸上蹭出块灰斑,“爷爷当年穿这件褂子考学,路上饿了咋办?”许朗指尖在褂子补丁上摩挲,仿佛能摸到当年的针脚:“他揣了俩硬面餑餑,是你太奶奶头天夜里蒸的,掺了麩皮,硬得能硌掉牙。走到半路遇上暴雨,餑餑泡成了糊糊,他就著雨水咽下去,说那是这辈子最香的饭。”
傻柱正蹲在厨房翻找东西,铁锅被他碰得哐当响。苏晚端著盆温水进来,看见他手里举著个黑陶罐子,罐口缠著圈麻绳:“这是啥?我咋从没见过?”傻柱把罐子往灶台上放,罐底的泥垢簌簌往下掉:“前儿收拾仓房找著的,是我妈当年醃咸菜的罈子。你闻闻,还带著点芥菜味呢。”
苏晚掀开罐盖,一股陈年老味混著霉气涌出来,呛得她直皱眉:“都潮成这样了,留著干啥?”傻柱却宝贝似的抱起来,用抹布仔细擦罐身:“这里头醃过的咸菜,养活了全院人三年。六零年那阵,地里长不出庄稼,你太奶奶就把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往罈子里塞,撒把粗盐使劲压,开春拿出来当主菜,配著稀粥能多喝两碗。”
院里的桂开得正盛,晚风吹过,落了一地碎金。念秋带著双胞胎回来时,二宝怀里抱著个竹编小筐,是傻柱去年给编的,筐沿磨出了毛边。“妈,张奶奶给的柿子,说让咱晒柿饼。”她把筐往石桌上倒,橙红的柿子滚出来,在青砖地上留下黏糊糊的印子。
大宝伸手就要抓,被念秋拍开:“得先削皮。”她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旧水果刀,木柄被磨得发亮,刀身有道浅浅的豁口。“这刀还是当年你爸给我买的,”念秋摩挲著刀柄,“刚结婚那阵,他在厂里得先进,奖了张工业券,不换自行车不换手錶,偏换了这把刀,说『过日子就得有把快刀』。”
傻柱凑过来看柿子,突然一拍大腿:“我那木箱里还有个竹篾晒盘!”他噔噔噔跑出去,片刻后抱著个圆形竹盘迴来,篾条间的缝隙均匀细密,盘底刻著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这是我爸亲手编的,”他指著“福”字给孩子们看,“那年他得了场大病,躺了仨月,起来就编这个,说要给家里添点喜气。你看这篾条,劈得比筷子还细,当年他眼睛得穿不上针,编这个却一点不含糊。”
苏晚找来块粗布,把晒盘擦得乾乾净净。念秋蹲在院里削柿子,刀刃划过果皮,露出橙黄的果肉,甜香混著桂香在院里漫开。二宝踮著脚够晒盘,被许朗拉住:“慢著,当年你姥姥晒柿饼,总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先把柿子摆匀了,让太阳一点点晒透。”
实践队的学生们扛著摄像机又来了,为首的姑娘看见院里的老物件,眼睛亮得像星星:“许爷爷,这些都是传家宝吧?”许朗笑著摇头:“哪算啥宝贝,就是些过日子的家什。但你细琢磨,哪件都带著点人的气儿——这粗瓷碗装过苦,那盒装过甜,蓝布褂子裹过年轻人的劲,咸菜罈子醃过全家人的盼头。”
学生们围著旧物拍摄,镜头扫过粗瓷碗的缺口,蓝布褂子的补丁,铁皮盒的锈跡。傻柱蹲在旁边给他们讲每个物件的来歷,讲到咸菜罈子时,他忽然红了眼眶:“那年头难啊,你太奶奶每次开坛取咸菜,都要先对著罈子作个揖,说『老伙计,再撑撑,等来年开春就好了』。”
小远举著作文本凑过来,上面画满了插图,每个物件旁边都写著几行字。“叔叔,”他指著蓝布褂子的插图,“我能给你们讲讲这个吗?”学生们赶紧把镜头对准他,小远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爷爷的褂子,他穿著它走了二百里地,饿了就吃泡成糊糊的餑餑,因为他想考学,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许朗在旁边听得直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繫著的铜铃鐺,铃鐺上锈跡斑斑,却还能看出精致的纹。“这是小远爷爷满月时,他太姥姥给的,”他把铃鐺掛在小远脖子上,“当年他背著书包去县城,铃鐺就系在书包上,走一步响一声,像在给他加油。”
铃鐺轻轻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像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和当年的声响重叠在一起。苏晚端来刚蒸好的栗子糕,放在粗瓷碗里,白霜沾在碗沿的缺口上,像落了点雪。“尝尝,”她给每个人递了块,“用傻柱淘来的老蒸笼蒸的,比平常的甜些。”
甜香在舌尖漫开时,学生们忽然明白,这些旧物件哪是什么冰冷的东西。粗瓷碗里盛著的不只是粥,是老一辈人在苦日子里硬撑的骨气;蓝布褂子裹著的不只是身躯,是年轻人往前闯的劲头;铁皮盒里装著的不只是,是贫瘠岁月里捨不得挥霍的甜;就连那咸菜罈子,也醃著全家人对好日子的念想。
傻柱把竹篾晒盘搬到院里最亮的地方,摆上削好的柿子,阳光透过篾条的缝隙,在柿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得晒够七七四十九天,”他给学生们比划著名,“晒出白霜来才好吃,就像日子,得慢慢熬,熬出甜味来。”
暮色降临时,学生们扛著摄像机离开,镜头最后扫过院里的旧物:粗瓷碗放在石桌上,里面还剩半块栗子糕;蓝布褂子搭在竹椅背上,像个沉默的剪影;铁皮盒里装著新放的水果,亮晶晶的包装和旧纸挤在一起;咸菜罈子则被傻柱放回仓房,临走前他对著罈子作了个揖,跟当年他母亲一样。
小远的作文本上多了篇短文,结尾写道:“这些老物件是会说话的,它们告诉我,以前的日子很苦,但爷爷太爷爷他们不怕,因为他们心里有光,想把光传给我们。”许朗把这页纸折成小方块,塞进铁皮盒里,说要给几十年后的小远留著。
夜风捲起银杏叶,落在晒盘里的柿子上,像给橙红的果肉盖了层金毯。苏晚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在她脸上,暖暖的。傻柱拎著那半瓶老酒,给许朗倒了杯,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
“你说,咱这院的物件,能传到第几代?”傻柱喝了口酒,声音有点含糊。许朗望著院里的月光,竹杖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传到他们愿意听故事的时候,传到他们还想知道日子咋甜起来的时候。”
月光越发明亮,照在每个旧物件上,也照在小远脖子上的铜铃鐺上。铃鐺偶尔响一声,像在应和,又像在把光阴里的故事,轻轻说给明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