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返乡篇3(2/2)
她这句话像是从別处背出来,又像是这些年自己积在心里的总结。
“嗯。”江临舟答。他知道这句话从哪儿来——姑婆的朋友,自己的老师傅义,他就算不在了,话还在。
江家从前没碰过琴,这条线还是从姑婆牵进来的。江临舟还小的时候,母亲想著让他学一门艺术,將来可以加分,便同亲戚打听。姑婆说她在教会认识一位很懂行的老师,可以先带孩子去试一试。
那天傍晚,姑婆领著母子俩穿过背街,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上到四楼。门开,是一位白髮柔软的老人,穿著羊绒背心,眼睛里有细细的亮。
他没多寒暄,只示意坐下,问:“平时怎么练?”又指了指钢琴:“你自己开始吧。”江临舟想了想,从最熟的五指练习和一段短小的乐句弹起,音不多,气息倒稳。不到半支曲子,老人抬手按住键盖,笑了一下:“可以。”
后来,再后来,事情就顺了下来。
现在她不太愿意在饭桌上讲过去。她夹一筷子青菜,抬头:
“你们別管我,我这几年走得弯路多,拜佛也好,信主也好,我心里就想一个事:人活著,別做亏心。”她说到这里,放下筷子,合掌,低低地念,隨即又把十字架按了一按,“感恩主。”
桌上人彼此看一眼,谁也没笑。只有祖母轻声打圆场:“吃吧,吃吧。”
饭后,姑婆要走。她提起布袋,又把那兜橘子塞到江临溪怀里:“甜的,不酸。”转身,对著臥室门口躺著的哥哥说了说话:
“哥,你安心。日子一天天过,总会好到头。”
这一句谁也没接,但祖母的眼圈又红了。
大伯送她到村口。她回头连说三个“好”,脚步不快,鞋跟落在冻得硬的土路上,发出一点脆声。黄昏压下来,远处有人放了两掛小鞭炮,声音散在潮湿空气里。
门一合,院子里空了一块。屋子像忽然鬆了口气,又像更紧了。
“她这样,是不是受的打击太大?”大伯把门閂扣上,小声问。
没人特指哪一件。
父亲“嗯”了一声,又摇头:“隨她吧。她心里有数。”
祖母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搓了搓:“她小的时候,是个怕黑的小崽子,夜里要握著我手睡。”顿一顿,
“人心里的黑,灯开著也照不净。”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们这些孩子的爷爷啊,他小时候家里穷,又是『成分』不好,他爸妈走得早,连张影也没留,兄妹俩分给不同亲戚养。我是童养的,从小就给人带来他家。我们两边都不算好,都是在人屋檐底下过。”
她的说法直白,词也不讲究:
“那时候,谁都凶,谁都拧著。你爷爷十几岁,在地里干活,有个人骂他,他脾气一下上来,就动手了。后来他们把他绑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半晌。
你姑婆抱著管事的腿死命哭,嚇得肝都要碎了,嚷著:
『我就一个哥,你別把他弄死!』那人最后鬆了口,才放下来。”
她嘆了一口气,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一段盖过去:
“以前日子不好呀,觉得个个是坏人。现在呢,还是这些人,碰著面都笑,像没事了。可心里的刺,它在啊,谁心里没有?只是年纪大了,不想翻。”
她的眼神在屋里转一圈,落到祖父的脸上。
母亲把一杯温水放到祖母手边:“妈,您慢慢说,別难过。”
父亲站在门边,拳头握紧又鬆开。他没说话,手指上的青筋起伏一下。
江临舟侧头,就看见这一瞬。他知道父亲年轻时出来闯,是什么劲儿在撑。
出人头地这四个字,说出来轻,做起来像往山上推车。
他是替上代的人,去把脸面、把气、把被压下的那口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抬。
臥室里,祖父的呼吸稳下来。小太阳的光线打在被面的褶子上,暖黄一片。墙上的掛钟“滴答、滴答”,秒针走得认真。
大伯去厨房收拾碗筷,水声断断续续。江临溪把橘子搬进来,一颗颗摆在盘子里,挑最圆的放中间。母亲把姑婆落下的小布香囊塞到枕头底下,压平。她的手指停了一瞬,又把香囊拉出来,看了看,轻轻笑了一下:“她这人,心里算盘多,手也巧。”
父亲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最后落在祖父身上。他没有再握拳,手垂著,像是在收力。
江临舟看著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顶著:
有人念佛,有人祷告,有人做帐、煎药、洗碗,有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顶住日子,顶住回忆,顶住那一根不言而喻的刺。
外头又响了两声鞭炮,村里孩子的笑声跟著起起落落,被风一吹就散了。堂屋灯换成了暗一点的那盏,黄色的,像老照片泛起的一层暖。
江临舟站起身,去二楼把电子琴的电源灯关掉,又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屋里。
祖母把杯子搁下,抚了抚膝上毯子;父亲靠在门框上,沉著;
大伯在厨房“哗啦”把水一关;母亲收起桌上的药单,按顺序扣进文件袋。
墙上那张有裂纹的老照片,在灯下反出一条白线,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著一点潮气。屋里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掛钟继续走,一秒一秒,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