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天于人乐,去时秋社(2/2)
朱翊钧右掌放在御案上,食指翘起,又重重敲击了一下:“这事朕有印象,徽州府因丝绢税从嘉靖年间一直闹到隆庆年间。”
“隆庆四年时,还状告到海瑞那里去了,没个结果?”
海瑞升任淳安知县时,就是出了名的坚决抵制额外摊派,多余赋税、杂役,更是能取消就取消。
若是他出面主持,徽州府也不敢继续拖着不办。
余懋学平复一番心情,躬身答道:“回陛下的问,时间不巧,彼时海刚峰批曰‘仰府查议报夺’,结果不出半月,便被罢了巡抚一职。”
那就确实不巧了。
朱翊钧心中想着海瑞几时能到京城,面上随口问道:“眼下闹得兴兵决战,又是所谓何事?”
丝绢案自海瑞调离南京后,已经沉寂了九年。
如今又闹了起来,自然少不了诱因。
殷正茂躬身下拜,闷闷回道:“陛下,乃是清丈又在各县交界处起了争田之事。”
群臣恍然。
确界这种事,有个公道的人物来主持,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但徽州府这状况,显然不合适。
歙县的差役必然偏帮歙县,五县的官员站在五县的立场。
更何况,徽州府的清丈,因为孙丕扬这厮懒政,是外包给士绅的。
以休宁县为例, 310名图正、4名隅正、33名都正,全是县绅乡望。
遇到纠纷,这些士绅若是愿意说合的话,主动掏腰包都有可能——“或以田构,田与仲公比者,即捐己之田解;或以田之值构,即出赀偿其值以解。所解凡千赀,而是都无一谍至于大夫。”
至于不想说和的,自然要将家资财物用于斗殴赌气了。
放在歙县与五县只见,只怕是谁也不服谁,官府士绅睚眦必究,赤民百姓寸土必争。
争水源都能同村动刀。
若说争田……
也难怪说徽州府要兴兵内战了。
“也不止清丈的争执,还有某些乡党升了迁,公器私用,意图为乡人张目。”
余懋学在班次中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眼神在殷正茂、许国身上就没离开过。
群臣闻言,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乡党,可不是什么好词汇。
尤其在皇帝放话要铲平山头的时候。
本以为殷正茂、许国二人,又要勃然作色,怒而辩驳。
结果等了许久,两人全无没动静。
两人竟真就受下了这话,一言不发!
余懋学继续说道:“年初,孙丕扬下文徽州府,强令六县共议……”
大概就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风从中枢刮了下来,孙丕扬如同被上了发条一般,语气激烈地要求徽州府组织六县共议。
徽州府这次是真的唯唯诺诺了,事情也终于被真正摆上台面,六县合议此事。
“此次合议中,歙县率先申文,说《大明会典》记载徽州府输‘人丁丝绢’8780匹,从来没提过让歙县单独交。”
“其‘人丁丝绢’被人篡改成了‘夏税生丝’,以致五县之税落到了歙县头上。”
“这篇申文中,署名的乡党不计其数。”
“兵部尚书殷正茂、刑部左侍郎许国、浙江巡抚汪道昆、南京户部右侍郎方弘静、江西右参政曹楼、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汪尚宁、故贵州左布政使江珍、故贵州按察使程大宾……”
余懋学生生换了十几口气,才将一票署名的大员念完。
饶是朱翊钧,也不由频频侧目。
这阵仗,也难怪热爱钻营的孙丕扬会纳头便拜了!
余懋学冷哼一声:“彼辈以为地方大员、中枢廷臣,一干乡党串联,便能压倒五县百姓,殊不知五县赤诚同心!强权之下,反倒诱发一场民乱!”
这说辞,无异于将责任都扣在了歙县大员们身上。
许国头也不回,语气极其生硬:“乡梓生我养我,此事哪怕有党群之诟病,我也要为歙县争个明白!”
余懋学立刻就要争锋相对。
话到嘴边。
咚咚咚!
御案上富有节律的敲击声,再度如期而至。
“好了,容朕说两句。”
余懋学哪怕已经气血上涌,到底还是没敢顶撞皇帝:“臣万死。”
殷正茂与许国一齐下拜:“臣等失仪。”
朱翊钧摇了摇头。
他率先将目光落到殷正茂、许国身上:“殷卿,许卿,不要动不动就串联同僚,干涉国法。”
这话很重,但比起断绝政治生涯的结党而言,还是轻轻放下了。
两人伏地不起,口称有罪。
朱翊钧又看向余懋学:“县民程文昌、胡文盛,合县里排、耆老、民人等拥道递呈,民情忿怒,鼓噪不服,是余卿唆使的吧?”
余懋学脸色一变。
沉默片刻,他还是躬身下拜:“陛下,臣插手之前,五县已然聚者盈万,鸣金约党,竖旗结盟,挟求申豁,于时道路禁阻,文移隔绝。”
“臣去信让彼辈聚于府衙之外,不过是思及堵不如疏。”
赫然是认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从此就能看出,徽州府闹到什么地步了。
一边串联十余名绯袍大员,向应天巡抚施压;一边聚集上万百姓,扯旗结盟,隔绝道路。
简直骇人听闻。
朱翊钧摆了摆手:“都起来吧,这事也不怪你们。”
双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直起身来。
朱翊钧环顾群臣,叹息道:“子女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啊。”
殿内群臣不由一愣。
这场起始于嘉靖年间的内斗,谁是皇帝口中的老人?
中书舍人姚三让手中的笔,更是立刻立刻悬在了半空中,一时不知如何曲笔。
好在皇帝点到为止,没有直接喊出世宗的名讳。
朱翊钧目光悲悯,言辞恳切:“朕受天下人称一声君父,多少算是家中老人。”
“朕腆颜为五县调停一番,三位卿若是觉得公道,便出面替朕劝说一下乡人,如何?”
张居正闻言,欲言又止。
这事他远比皇帝想象中知道得多。
早在隆庆四年,歙县一位名唤帅嘉谟的人,就为此上过一道奏本,说“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款,恳乞均平”。
这道奏本可不是白上。
什么叫恳祈均平?一条鞭法的口号就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换言之,歙县早就想搭上他张居正新政的便车了,张居正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事。
彼时的张居正确实有所意动,但又自觉时机不成熟,便按在了心中,准备等熬走高拱,自己晋升首辅,独揽新政时,再翻出来为一条鞭法做筏。
当然,新帝登基之后,从考成,到清丈,再到税改,有了更为清晰明确的计划,以徽州府税争做筏的想法,也就顺势搁置了——历史上的张居正,便是在万历三年,由中枢向徽州府吹去了一股风,诱发了徽州府民乱。
只不过,火药桶总是不缺引线的,张居正不去吹风,还有清丈点火,还有许国等人鼓气。
也是因为如此,张居正对徽州府的税争颇为关注。
皇帝想要让双方满意,属实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隆庆四年,歙县方面提过两个方案,要么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
五县自然不干。
万历四年,五县主动说,要分担丝绸,但歙县要承担五县青壮的徭役。
歙县一口回绝。
万历七年,又徽州府提了一个方案,说歙县继续缴纳丝税,但在别处给予些许减免。
五县百姓看了又不干。
闹了就能减税?那我们也闹!险些六县同心找府衙闹事。
还是孙丕扬出面,才把事情压了下去,说巡抚衙门重新考虑,慎重决定。
双方对峙到现在,恐怕不会像学堂矛盾一样,各打一板子,闹事的学生就能勉强握手言和。
无论谁企图调停,一旦哪句话苗头不对,立刻就要怨望归于自身。
皇帝也一样。
奈何小皇帝话已经落入了文华殿群臣的耳中了,哪怕是首辅,也没资格替皇帝收回承诺。
片刻犹豫的功夫,殷正茂、许国已然接下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请陛下裁夺!”
余懋学紧随其后:“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虽然火气很大,好在还没到抗拒裁判的地步。
朱翊钧点了点头:“先说清丈争田之事,这要怪巡抚孙丕扬,层层下包,推卸责任,以至于徽州府六县无法可依,你们以为然否?”
推行政策,裁判哪能缺位。
孙丕扬倒好,直接外包给当地士绅自行其是。
难怪历史上做了吏部尚书,不想考核举荐官吏,整出抽签升官的法子——朱翊钧还想着,这厮莫非是在朝局不靖的情况下,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没想到是真没责任感!
孙丕扬这厮试完了,结论是不堪大用。
三人闻言思索片刻,而后齐齐点头。
“朕已然罢免了孙丕扬,便不多说了。”
“姚卿,即刻拟旨,调安庆知府叶梦熊,任徽州知府,亲力亲为,主持清丈。”
皇帝点了叶梦熊的将。
中书舍人连忙应下。
徽州府三名冤家沉默片刻,躬身下拜:“臣等信得过叶梦熊。”
唯一顶着全省大搞的外包清丈法,独自好好干活的叶梦熊,是公认的处事不偏不倚。
朱翊钧缓缓颔首,继续说道:“至于丁税与丝税之争……”
话说到一半,皇帝转头向张宏看去。
后者会意,朝外喊道:“带庶民,帅嘉谟,觐见!”
群臣不明所以。
只有门口的太监听了老祖宗的声音,齐齐唱名,层层叠叠。
在群臣疑惑、许国欣喜、余懋学厌恶的眼神中。
一名粗布麻衣的庶民,跟在大太监魏朝身后,亦步亦趋,走上了文华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