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石博茕(上)(1/2)
第74章 石博茕(上)
【壹】
扶苏头戴通天冠,身穿玄衣绛裳,脚蹬赤舄厚履,腰缠滚云纹黼黻腰带,佩五彩绶,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
腰间还挂着,始皇帝的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从头到脚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瑱、纮、綖都已齐全,但扶苏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囚犯,这些厚重的冠冕就像是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地扣在了龙椅之上,无法逃脱。
透过通天冠垂下来的玉旒珠,扶苏不动声色地看着大殿之上正喋喋不休的大臣们。这是一旬一次的朝会,十天才见到一次皇帝的他们,正努力争分夺秒地汇报地方政务。
没错,扶苏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继承了始皇帝的皇位,成了秦二世。
扶苏用手指撑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赵高果然不愧是千古佞臣,把握人心诡秘至极。这个幻象,真实得令人恍惚,甚至以为这就是现实了。
可惜,这并不是。
啧,这样推算下去,当初他用能看到未来的右眼烛龙目,所看到的毕之杀死医生的画面,很可能就出现在这盘棋局之中。
毕竟,赵高那家伙并不会那么好心,把那二人放在同一个阵营之中……
丹陛之下,滔滔不绝的大臣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他表态。扶苏并没有听清楚他方才所言,但他也不着急,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站在他右手边第一位的绿袍青年出列,手持笏板行礼,之后侃侃而谈。
扶苏听了几句,应该是某地发了旱灾,民不聊生,当地部分农民揭竿而起的事情。无妨,交给他的丞相大人,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办法,不怪他要当个昏君,不理朝政。这些政事也都是假的,一旦他投入精力,沉迷其中,就会舍不得抽身。反正都丢给他的丞相大人,肯定会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呵,赵高那家伙恐怕也没想到,时至今日的大公子扶苏,已然不同。
他已经放弃了重振秦朝这种不切实际的野望,就算给他搭建一个再逼真的幻境,也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热情。
漠然地用视线扫过跪坐着的一众大臣,扶苏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点什么。“……请陛下定夺。”
绿袍青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扶苏因为在走神,就只听到结尾这句。不过隐约着好像听到了王离的名字,扶苏也猜到他的丞相大人应该是派上将军王离去平反,便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用上了万金油词语,赞同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如此这般,朝会在这样朝臣汇报、丞相解决、陛下同意的循环中结束了。
扶苏下了朝,回到书房,解脱一般赶紧召来侍从把他身上沉重的礼服都一件件剥掉。也亏得现在是秋冬季节,要是盛夏,他非热死不可。
他轻轻拂开袍袖,原本手腕上最大的那块尸斑早已不见,皮肤光洁,透着粉嫩的健康气息。面前那座落地铜镜里,映出的青年也朝气蓬勃,更无往日将死之人的灰败气色。
此时,外面的侍从通报丞相大人来访,扶苏随意地套上一件玄色常服,稍微整理整理仪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绿袍青年正笔直地站在书房之中,面容沉静,纵使需要管理一整个国家上到开疆拓土下到百姓民生等等一众繁重琐碎的事宜,也没能让他眉头皱起一分一毫。
像是只要看到他在,就能信赖他,可以放下心来。
扶苏忍不住神情轻松了些许,招呼他的丞相大人坐下来。
“陛下,这些是臣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策论,请过目。”
扶苏看了看丞相大人递过来的一小迭帛书,不禁垂目沉默了起来。
屯田制。屯田于边防,戍卫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安抚流民……
整顿吏治,派遣官员去各地,五年或十年一轮换,加强中央集权……
每三年进行一次选拔官员的考试,考试内容以职务类别区分,分经、法、算、史、兵……
罢黜百家,削弱法家,独尊儒术……
……
扶苏越看越心惊。
这些帛书,似曾相识,是他曾经在死后,看到他的阿罗一张张烧掉的帛书。
所以,这里到底是基于他的潜意识构建出来的幻境世界呢,还是面前的这位丞相大人,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呢?
【贰】
扶苏从不寄希望于那位佞臣赵高会有什么好心的举动,例如把他和阿罗分到同一个阵营之类的。
所以,面前这位丞相大人,是他幻境里的产物呢,还是他棋局的对手呢?
扶苏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对暗号,测试对方的反应,用以判断这人的真实身份,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起来,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尸斑,主动离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毕之了。而且,像这样自己成为皇帝,知己成为辅佐他的丞相,真的是他前半生一直努力
奋斗的目标。
因此,纵使知道这只是个幻境,但也请让他自私一些,再多体验一会儿吧……虽然心里知道产生这样的念头不太妥当,扶苏也暂且视而不见,随口挑了几处疑
问,还有该如何徐徐渐进地实施的问题,他和毕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扶苏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毕之提出的新问题吸引了注意力。“陛下,还有一事,臣认为迫在眉睫。”“哦?何事?”扶苏见毕之说得郑重,便也坐直了身体,以示重视。“立后之事。”
扶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原来在这个幻境里,他也只是刚登基,还没娶妻生子呢,这又是什么剧情走向?这幻境不会以为给他找个妻、生个子、弄个温柔乡,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功成、名就、娇妻、美妾……话说,这种幻境,听上去倒是很像桃源中的那种幻境……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面前这位丞相大人,应该只是幻境里的人物,也就是……什么 npc?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扶苏难免脸色冷淡了下来,全身上下浮现出了浓浓的疏离感。年轻的丞相大人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反感,而是坚持地劝慰道:“不立后不足以安
天下,众公子心思浮动,难以安抚。又不可派去各封地,天高地远,恐成后患,重成天下割据之势。但若留在咸阳,接触群臣,日后恐生大变。”
“哦?那依卿所言,朕该如何行事?”
“臣知后位关键,不可轻率,但也可先选取诸位大臣之女入宫,由陛下自行挑选。”“哦?众女皆是名门之后,朕该如何平衡此局?”“按身份应选国公之女,可掌后宫;或按品性选,可母仪天下;或按陛下喜好选,
可独宠一年,若无子嗣,应再选妃。”年轻的丞相大人对答如流,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早已思虑多时。
扶苏差点给气笑了,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被毕之逼婚的一天。他努力维持越来越要绷不住的表情,挣扎着反驳道:“先皇亦无后。”
“始皇无后,但后宫有佳丽三千。陛下您出生时,始皇未及弱冠……”年轻的丞相大人抬眉看了他一眼,扶苏竟从其中看出了些许戏谑之意。
没错,男子二十岁才及冠,而始皇帝十八岁就当父亲了。
当然他扶苏的情况又不一样,始皇帝因为一统六国,最开始时是想把秦朝传到万世,但后来就变成自己想要活到万年。始皇帝既然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就更不允许皇位传给别人。
私下虽然大家也有叫他太子的,但实际上他就只是大公子。这也是历史上赵高敢篡改始皇遗诏的原因。他父皇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太子。
而且不光没有立太子,始皇帝更不允许自己儿子生孙子。因为始皇帝怕再下一代出生之后,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这会让扶苏的身边自然而然地聚集许多臣子,最后随着始皇帝的老去,扶苏将会成为始皇帝最大的威胁。
所以始皇帝甚至用小公子胡亥转移朝野的视线,故意做出宠爱对方的样子,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态度暧昧不明。
想起胡亥,扶苏忽然问道:“对了,亥儿呢?”
年轻的丞相大人一脸不要转移话题的表情,正要继续义正词严地逼婚,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个青年惊喜的声音。
“皇兄果真还想着我!”
【叁】
一个身穿绣袷绮衣、脚踩锦履的年轻公子踏步而入,扶苏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是黑发黑瞳的胡亥。
尘封的记忆随之纷至沓来,幼时一直赖在父皇怀里的胡亥,少年时偷偷摸摸躲在殿檐角落里听他念书的胡亥,青年时眼神之中带有些许疯狂残忍的胡亥……
不过,纵使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胡亥是黑发黑瞳,但只需要一对视,扶苏就已经能确定,这幻境中的胡亥,应该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
是了,他想起来他忘记的是什么了,他带入棋局的古董是金銮铃,尽管现在它不知所终,但金銮铃本就是帝王所用,这局棋的胜负手应就在皇位。
所以,胡亥想要赢,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皇位,再一次。扶苏的目光也仅仅是冷冽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的这点变化,坐在他对面的丞相大人看得是一清二楚,顿时欣慰自家皇帝并不是真的傻白甜,哪怕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公子也都心怀戒备。
“皇兄!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这是楚地的龙凤虎纹绣锦袍,还有一卷极品云纹素纱,特别轻薄,等夏天的时候可以做襌衣……”胡亥一挥手,跟在他后面
的侍从便一个个上前奉上数个锦盒,每个里面装着的都是无价之宝。
没错,胡亥给自己立的人设是喜好出游的小公子,之前跟着始皇帝四处出巡也是这个原因,对外表明全无争夺皇位之意。
在这个幻境的设定里,当初陪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还是他胡亥,赵高也提出了更改始皇遗诏的建议,但胡亥直接给他定了欺君之罪,让侍卫杀死了赵高,而后亲自去边疆迎回了扶苏。所以就算年轻的丞相大人总是对胡亥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是确确实实地拥护着扶苏。
看胡亥献宝后等待夸奖的表情,年轻的丞相大人表示他实在没眼看,拱手退下去处理公事了。不过他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扶苏一句,让后者考虑刚才他所说的话。
胡亥目送着丞相大人倒退着离开书房,也并未不识趣地去询问扶苏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卷云纹素纱,在扶苏身上来回比画,似模似样地研究之后要搭配什么颜色的腰带。
“行了,不用再装了。”
“皇兄,这卷布料够做两件襌衣的了,到时候剩下的布料让织室给我也做一件吧?”
“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放心,亥儿不会做跟皇兄一模一样的,换个别的颜色的边纹和腰带,做出来就会完全不一样。”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唉,皇兄不会觉得亥儿小气吧?送给你的东西还要回来半卷,实在是楚地的丝绸太厉害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同时沉默了下来。胡亥回过身,把手中的素纱卷摔回锦盒,又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扶苏叹了口气,打算跟胡亥摊牌。
“别说,皇兄,别说。”胡亥似有所感,连忙扑了过去,半跪在扶苏面前,抓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祈求,“皇兄,这样不好吗?这里,这么真实,你当皇帝,我来当闲散王爷,这样不好吗?
“这里虽然是幻境,但只要不分胜负,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皇兄,你的病,如果在现世支撑不了太久。但在这里,实际的时间停滞,我们
便可以在这里度过一辈子。
“在这里,你当皇帝,我修正了我的错误,这才是历史上真正应该发生的事情啊!”胡亥压低了声音,仿佛旁边还有第三个人,但实际上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他咬了咬牙,虽然他并不想提那个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在这里,那个人成了丞相,可以辅佐你治理天下,让秦朝强盛,万世万代传承下去!”
扶苏在那么一瞬间,居然被胡亥说得有些动摇。这里,确实就是他一直憧憬的过去。
也是他年少时一直想要为之奋斗的未来。
“这里,确实很好。”扶苏慢慢地,但却坚定地,把自己的右手从胡亥的手掌中抽出,“但这里,都不是真的。”
看着自家弟弟随时会掉下泪的双眼,扶苏难得真心地笑了笑。他知道,胡亥说的也并不全是真的。
他继续当皇帝,那就意味着胡亥失败了。过不了多久,棋局就会判定胡亥失败,把其抹杀,而他也会被踢出这个幻境,继续进行下一局。
所以,什么永久的幻境,美好的万世秦朝,都是虚幻的泡沫。只要一碰触,就会破碎。
赵高那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居然让他在胡亥和阿罗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也根本不用纠结。
他面前的这个傻弟弟,根本不是阿罗的对手。两千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
此时,殿外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地在天空中回荡着。一身火红色羽毛的鸣鸿叼着金銮铃,在宫殿上空盘旋了几圈,最终从敞开的窗棂飞了进来。
鸣鸿与主人心意相通,直接便把金銮铃交到了扶苏手上。
扶苏摸了摸鸣鸿柔软而又温暖的翎羽,却把金銮铃递给了胡亥,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弟弟啊,当初你就赢了这一局,今日也一样。”
“皇兄!”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
胡亥捧着冰凉的金銮铃,看着扶苏一边吟诗一边慢慢变淡的身影,浑身失去了力量,愣在了当场。
这一定,是皇兄对他的惩罚。
【这一局,黑方胡亥胜。】
【肆】
汤远背着小手,在一个个书架前慢悠悠地走过,时不时伸手拿起一枚铜权,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像模像样地鉴赏着。
孙朔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家伙,但后来发现对方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拖延时间,便也纵容地勾了勾唇,把手中的青铜人形灯放在案几上,垂目养神。
也不知,小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小公子曾嘱咐过他,适当放放水,但孙朔依然有些不甘心。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能猜得到赵高这人下这盘棋的真实目的。
为了跟那道人一决千年胜负什么的,未免也太中二了,那赵高恐怕是借着棋局做什么阴谋之事。而这棋局之中,输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祭品,而赢的人会继续前进,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胜者。
这明显,是最后只有赵高存活的游戏。
孙朔早就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但他依然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因此这小家伙使出的拖延大法,倒也甚合他意。
反正又没有人说平局或者僵局,是不能存在的。
孙朔满意地扯了扯唇角,打算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突然间,一个天真可爱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呐,我觉得,是不是就是这枚铜权啊?”
孙朔眉头一跳,他以为自己和这位小娃子已经有了无声的默契,他们二人会在这间大殿之中消磨时间,甚至直到棋局的结束。
这分明是对他们彼此都很不错的选择,这小娃子是真傻呢,还是在装傻?孙朔压抑着不解,抬目看去,却在下一刻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啧啧,看你的表情,是我猜对喽?”汤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晃了晃手中的那枚不起眼的铜权。
“这不可能!”孙朔发现汤远已经在他没注意的情况下,走到了真正放着他本体铜权的书架前,而汤远手中的那枚铜权,正是他的本体!
“为什么不可能?你的本体不就在这间大殿里吗?既然在,那就有可能被我找出来啊!”汤远歪着头,装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并不说这个选中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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