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2/2)
下一刻,陈腴觉得自己耳膜鼓动,汪润少年的身子发出的嚎叫令人生悸。
几乎辨別不出人声来。
好在此刻的喻公庙,早就是被施法摘除在外的一方地界。
陈腴感觉自己脑中有人在擂鼓,以己推人,又是艰难起身,就要伸手去堵李老太爷的耳朵。
却是发现李老太爷面色如常,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陈故笑道:“傻小子,我行事,虽不至於面面俱到,却也不会有这等粗陋之失。”
陈腴有些无奈,怎么陈老先生叫姬月就是好孩子、乖小囡,叫自己就一口一个傻小子?
一旁坐著的申培皱眉,这才初见端倪。
好手段,原来是把地狱酷刑投射到此人的阴神之中了。
旦洲修士,的確未经沙门地狱的苦楚。
相比之下,道家所设之地狱,旨在维护天地道德,使人心怀敬畏,所以刑罚之术,零零散散,样不多。
一个堂堂阴神境界的修士,遇此剥落也是世间罕有了。
陈故伸出小指抠了抠耳朵,大声道:“又是有些聒噪了,法兄,让他继续疼著,但別狗叫行不?”
神会和尚无奈,使唤自己是真不客气啊。
申培却是一拍桌子,怒斥道:“够了!休要越界!”
这里是旦洲,儒家敕封神灵和依託道家五道六桥所统掌的生死轮迴。
那海外佛门六趣轮迴的路子,怎么敢当著自己的面显化?
神会和尚也是及时收手。
自己方才把汪润置於无间地狱之中,就算此刻停手,其中绪余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陈故直接无视申培,对著汪润冷笑问道:“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不?”
汪润眉头紧蹙,闷哼一声,气若游丝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问我什么?”
陈故摇头,“比起我的娓娓道来,我更喜欢你自己竹筒倒豆子。”
汪润狰狞的面目舒缓不得一丝,体內痛楚蚕食理智,就要虚与委蛇的就范一番。
却听陈故说道:“少动些歪脑筋,我知道的远比你猜想得多,就看你话里还有多少找补和隱瞒。”
汪润不屑一笑,“诈我?”
“可怜啊,除却平生我与我,世上谁人谁此心。你不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沦为自己的『弃子』了吧?”
汪润闻言一滯,笑容不会消失,只是转移到陈故的脸上。
陈故伤口撒盐道:“可怜,可恨,要不怎么说你回不去了呢?”
汪润终於色变,软和道:“我说,你放我一条生路。”
陈故摇头,连最拷问之时基本的恩威並施都不愿,冷声道:“你死定了,没得侥倖,但我保证,另一个『你』,也活不成。”
汪润自是不信,丧气道:“你还能找上群玉山不成?”
陈故不確定现在这“阴神”和本体之间是否还有著些藕断丝连,但为了保护戇头学生李凤棲,他没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就算我找上群玉山,也奈『你』不得,因为『你』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得乾乾净净,不留一丝痕跡,只可惜……”
陈故硬生生憋住后半句,只是心道,“人在做,天在看。”
恰巧他和天下最大的那位水神私交极好。
毕竟天下神明,都是儒家敕封,而这世上最大的水域,莫过於云海。
水神司职监察天下,身负洞明世事之权柄。
之前汪润出手,赠予黄惊大王那枚瞻云钱上的吉语,“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就是用来阿諛那位漂亮的老姑娘的。
陈故不介意再去一趟“萍城”,虽然有些杀鸡用牛刀了,但陈故觉得,天下事,但凡有逆天悖理的,便事无小事。
说起这瞻云钱,陈故不由侧目。
“对了,黄麂子,你终究没有踏足神道,身上的香火欲孽反噬是如何去除的?”
陈故说得去除,只是以相对温婉的手段化解,而不切断和那些善信的联繫。
属於又当又立,既要又要之举。
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吕嬴闻言却是忽然轻笑出声。
陈故转头看他,对於这个读书『人』,倒是念及这些年来他对陈腴的舐犊之情。
所以十分客气。
“长吉先生看起来是知道啊。”
吕嬴点了点头,又是问与黄惊大王,“黄先生,午后之事,我恰巧閒逛时遇到了,方便说吗?”
黄衣先生不想假口於人,便是直言道:“我中午去寻他,把瞻云钱还了。”
一旁“王鱼儿”憋笑很辛苦,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故隱隱有感,问道:“然后呢?”
黄衣先生面不改色,“然后下午我又遇见他了,就出手把那瞻云钱给抢了。”
陈故一愣。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王鱼儿”笑著解释道:“大王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被动地欠下人情。”
陈腴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子玩?
瞧那黄衣先生说话时理直气壮的样子。
好像再说,我不喜人情往復,所以我不接受惠赠,但是我凭实力抢到的东西,就另当別论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陈腴不由转向棲居王鱼儿体內的倀鬼。
他好像就是这黄惊大王的教学先生吧?
果真名师出高徒……
陈故也是服气了,果然人畜有別,不可以人伦度之。
將这插曲直接略过。
陈故又是继续“审问”汪润。
“我暂时称你一句『仙长』,人活一口气,你之前一直人模狗样的,也算仙风道骨了,临了不如也坦荡些,別因为这最后一哆嗦,叫你的盖棺论定上连一句评得过去的话都没有。”
汪润沉默许久,感受著体內不断翻涌的地狱酷刑。
低声斥骂道:“少他娘的和我来这套,想我说什么?我这收取徒弟的手段,难道是天底下独一份的高妙?值得你孜孜以求?”
陈故摇头,“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只是对於调教凡人来说,屡试不爽,你死不足惜,可那之前的条条桩桩,罄竹难书,总要一一捋顺,给亡人一个交代。”
对於那些撞上仙缘的人来说,可不是鸿运当头。
甚至对於凡人家门来说,是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
汪润收取的山下仙苗的手段,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无非先施苦难再出手化解,挟恩自重。
甚至不惜將其灭门绝户,再適时出手相助,只留一煢子苟活。
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领上山去,切断尘缘,加以培养。
再造之恩,养育之恩,授业之恩,层层叠加。
便是一生一世还不完的大恩大德。
先有刘伶,现有孟良,再是姬月,甚至这个陈腴也是他囊中之物。
中间更是数不清的不大成材的苗子。
可他能图什么?
施恩图报吗?
大可不必!
他自己就是山上兰芝,这百年来收揽的那些个后生小辈,除了一个刘伶,哪个必定能出其右。
他汪润,所作所为,无非是裨益身后山头。
只可惜,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这一次,他栽了。
但他並不后悔,甚至俯仰无愧。